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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第六张‘骑牛归家’,这个房间略其名叫做骑牛之间。男子已经完全驯服了牛,甚至骑在背上吹着笛子,他要回家了。那么,鸟口,你房间的牛是黑牛还是白牛?”
“黑的,是黑牛。”
“这个男子骑的牛是……”
“咦?白的!忘了涂颜色吗?”
“没那回事。”
“那就是别的牛……不可能吧?要不然就是牛在逃跑时脏掉变黑了。”
“哈哈哈,这想法不错。一捉到牛,将它驯养的瞬间,牛就从黑的变成了白的。嗯,这一点暂且不管,你认为下一张是怎么样的画?”
京极堂盯着鸟口。
“不晓得。唔,逮住了逃跑的牛回家,皆大欢喜……所以是在家里和牛和乐融融地生活的画面吧。”
鸟口连画面都能够想像出来。
主角满足地望着津津有味吃着草的牛一一若非剧情急转直下。除了这种发展之外不会有别的了。
但是京极堂却说不对。“一般会这么想,但是不对。回到家徜徉的只有男子一个人。不仅如此,男子还完全忘了有牛这一回事。应该挂在那个房间的第七张就是‘忘牛存人’。虽然没看到,不过隔壁的房间就叫忘牛之屋,错不了的。”
“我不太懂呢。费尽千辛万苦找到牛,总算把它带回家,却把牛给忘了吗?毫无意义嘛。牛又逃跑了吗?”
“不,牛没有了,之后再也没有牛登场了。接下来,是最角落的今川先生一一我还没正式和他打过招呼一一他房间里的画应该什么也没有画。这是相当于第八张的‘人牛俱忘’。”
“什么?什么也没画?是白纸吗?还是偷懒?”
“不是偷懒,”京极堂笑道,“如果这是四格漫画,这便相当于第三格。”
“起承转合的转吗?那么后面就是结局喽?”
“就算有结局,这座仙石楼也欠缺了那最重要的结局部分。之后,第九张是水边开着花朵的‘返本还源’;最后第十张‘人酈垂手’,是完全变了个模样,有如布袋和尚之姿的男子一一或者完全就是别人一一背着袋子站着。这样就结束了。”
“哦……梗概是了解了,但意义完全不明。敦子小姐明白吗?”
敦子用双手捧着似的拿着茶杯,看着挂轴。
“我听说《十牛图》是描绘悟道之前过程的图画……”
“悟道?今川先生说的那个吗?那样的话……哦,我明白了,这个牛就是悟对吧?求悟、找到悟、获得悟……”
“一般是这么说的,而这个看法说正确也正确。但悟这种东西不是获得的。所以去寻找悟的画本身就很奇怪。无论在什么样的状态,悟总是在一个人自身当中,它不会逃也不会躲。”
“那,这个说法不对吗?”
“并没有不对。只是如果把它看成悟逃跑了,所以去追寻,哦,找到悟了,得到悟了,就跟一开始说的一样,这是很大的误会。而且若是这样的话,这画也不会画成这样了。如果我是漫画家……是啊,如果要画这种故事的话,第一格应该会画男子与牛生活在一起的场面吧,然后牛逃走的场面也画出来。而且这若是获得悟的故事,这个房间的第六张‘骑牛归家’就是最后一格了,不需要接下来的四张。这幅画的男子是从空无一物的地方开始,结束在空无一物的状态。第一格和最后一格不同的地方,只有男子背着袋子这一点而已。”
“那,悟不是牛,而是那个袋子吗?”
“不对,《十牛图》里,悟还是以牛来比拟。与其说是悟,毋宁说是原本的自己一一或者借用临济的话来说,就是‘五位真人’一一不过这是表现上的问题,并不重要,就暂且说是悟吧。刚才我也说过,悟不是存在于外侧,不可能掉落在别处。每个人与生俱来就拥有它。不,拥有这种说法也不恰当一一‘存在’也就是悟吧。凡百皆有佛性,这是基本。”
“那就是一一山川草木悉有佛性?”敦子说。
“对。所以若把牛视同于悟,在外部四处寻找它,是件很奇怪的事。所以这完全只能视为比拟。若不把它想成比拟的话,就会误会。”
“怎么误会?”
“所以说,若是把牛视作本来的自己,牛跟男子就是同一个人了不是吗?男子不知道自己本来是牛,以为牛一一真正的自己一一在别处,于是寻找,然后找到了。但光是看着牛也没有用,他想把牛据为已有,于是千辛万苦地修行。然后驯养了牛,得到了本来的自己。而回归原点的时候一一牛必须不见才行。”
“啊,一人两角吗?”
“对,牛和男子原本是同一个人。分裂为二并同时存在这种状况,本来是不可能的,更别说在同一个地点同时存在着两者,更是绝对不可能。”
“所以牛就不见了?与其说是不见,倒不如说是本来就没有?”
“对。关于这一点,有许多解释,例如也有这样的解释:将悟这个目的譬喻为牛这样的做法,其实是为了捕捉悟这个猎物的陷阱一一很难懂吗?只要捉到了猎物,就不需要陷阱了一一思,这种比喻的比喻只会招来更多混乱哪。果然还是同一个人物不能够同时复数存在于同一个时空这样的说法比较容易懂吧?”
“嗯,我懂啊。对于我这种犯罪事件记者来说,这种说法比较容易懂。”
“这样啊。”
“那就当做这样吧。”京极堂说,“就这样,男子成了孤身一人。或者说,他打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人。但是牛一一本来的自己消失了,也等于是自己不见了。到了这个阶段,一切都消失了,是‘无’。这就是第八张的‘人牛俱忘’。”
“这是佛教里常说的,一切皆无……或者怎么说,是在表现所谓的‘绝对无’吗,哥?”
“你说的没错。当然,解释要多少都有。这便是空其空一一绝对空的‘圆相’,就是如此。”
“我不懂。”
“嗯,那我再说得简单易懂一些。怀有目的,意识到它的时候,都还不是真的一一或许该这么说吧。生病的人会意识到健康,但是真正健康的人不会意识到健康,对吧?失去健康这种概念的状态,就是真正的健康。不管是对自我或是对世界也一样,还在怀疑自我是什么、世界是什么的时候,都还不是真的。完全没有了自我和世界的时候,才第一次有了自我、有了世界……”
“觉得好像有一点懂了。”
“这样就行了,鸟口。”
“哦,可我只是觉得懂了。”
鸟口觉得这话似乎在哪里听说过。
“这样就行了。解释和说明多如繁星,而且这也不是听别人说明就能够领会的事。不过姑且不论这个,我认为‘人牛俱忘’是一种高度技巧的信息。在这之前的七张画,以俗人简单明了的说法来说的话,就是比拟漫画。读漫画的时候,虽然有客观享受情节与精湛画法的读法,但是例如看小说的时候,读者会把感情移人到主角当中……不,有化身为主角来读的读法。这《十牛图》就强烈地主张这样的读法。也就是将找牛的这个人当做是在看的人本身,把他当成自己,主角就是你自己……”
“哦,就像在看电影的时候,演员突然从银幕里对观众述说一一是这种令人印象深刻的手法吧。”
敦子好像了解了,但鸟口依然不明白。
“对,读者一一观众在此时突然自觉到自己其实就是主角。这是相当划时代的手法。而它本来可以在此结束,但是《十牛图》却还有后面两张后续。”
“也就是刚才说的两张结局呢。”
“对,就是结局,这两张是《十牛图》里最重要的部分。禅门的古典当中,有早于《十牛图》、与它相当类似的文本存在,名称就叫做《牧牛图》。这是驯养黑牛的过程当中,黑牛渐渐变白,完全驯养之后,牛又变黑的内容,是八张到十二张的连环图画。而《牧牛图》结束在这个圆相,也就是空。”
“哦,这里的牛会突然变色,就是以它为范本啊。可是为什么牛一下子变白,一下子又变黑呢?”
“这当然也是比拟。若要说明,得引用许多佛典禅籍,还是算了。这《十牛图》的作者,依据《牧牛图》的内容加以压缩,再加上两张,做出了全新的作品。就是这一点了不起。”
“怎么个了不起?”
“它了不起的就是领悟并非最终目的这个主张。悟,或者说最终解脱,不可能是目的一一修行的终点。”
“是这样啊?”
“是啊。悟总是在此处,悟与修行是不可分的,也就是生涯不断领悟,不断修行,才是原本的姿态一一这就是禅的真髓。”
“不是为了领悟才修行的吗?”
“活着即是修行,活着就是领悟。只要知足,这样即可。”
“也就是,禅的修行者并非有什么至高无上的目的,朝着这个目标日夜精进努力,往大悟迈进吗?”
敦子也很困惑。
但是昨晚泰全老师也这么说。
一一领悟并非只有一次。
一一悟后的修行才是问题。
“说的没错,领悟是必要的。不知道自己天生具备的佛性而活,与没有佛性是相同的。所以要看清佛性,获得佛性一一换言之,《十牛图》前半的主张依然是很重要的。但是即使因此大悟,也绝非就此结束。只是回归原本的姿态而已,之后也必须继续活下去一一修行下去,否则就是假的、错误的。《十牛图》这么教诲,悟后的修行是很重要的。”
明明不是禅僧,乖僻的旧书商却以和老禅师相同的话作结。
“那么,师傅,这家仙石楼里一一或者说明慧寺发现的《十牛图》,缺少了最重要的部分呢。”
“是啊。”
“哦……不愧是中禅寺秋彦,精通那方面的事呢。嗯,真是活字典。”
“字典?那方面是指哪方面?”
“感觉就是那方面嘛。若论简单明了,师傅说得比任何一个和尚都容易懂呢。师傅可以成为了不起的和尚哟。”
“不可胡说八道。以他们来看,我顶多是个只知道照本宣科的家伙,根本不知道何谓佛法。佛法既非概念也非思想,更非逻辑或哲学。想知道禅,只有打坐一途。连修行也没有,就在那里大放厥词,只会被说是在卖弄小聪明。搞不好还会被警策敲打呢。至少我还知道一点谦虚,比那自以为是的野狐禅'注'和尚好上一些罢了。”
“哦……”
天花板“喀哒喀哒”作响。
“好像有老鼠哪,而且很大。”京极堂仰望天花板,接着看壁龛,“话说回来,这幅《十牛图》的挂轴相当古老。这要是明慧寺里找到的一一不,如果敦子说的明慧寺那扭曲的历史是真实的话一一还是得去上一趟才行哪。事件什么时候会解决?”
“这我才想问你呢,哥。所以才拜托你用你那颗净知道一些无聊闲事的脑袋想一想啊。”
“这不是用想的就能明白的事吧?办案是警方的职责。而且復木津说明天要去,那样的话,总会……”
“总会有办法吗?哥真的这么想?”
“不这么想。”京极堂干脆地说,“就算明白真相,警察无法接受的话,那也是一样的。真伤脑筋哪。”
“师傅,有什么好伤脑筋的呢?那个……师傅的工作是什么呢?”
“我说啊,鸟口,我又不是落语家,别师傅师傅的叫个不停。我是开书店的,我的工作当然是买书卖书啊。我可不像关口一样,过着不知道是小说家还是事件记者般暧昧不明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