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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在对虚空述说。
她和松宫仁如……
是这样说话的吗?
“你和他……已经好好谈过了吗?”我问。
之前我实在是很难开口询问饭洼和松宫那时究竟谈了些什么。与其说是难以开口,倒不如说我和她一直没有好好交谈过。但是不知为何,现在却能够坦率地问出口。在这宛如虚构的景色当中,不知为何我可以坦然面对。
饭洼轻叹了一口气。
接着她用鸟啭般的声音说:“我……有好多话要对他说。”
“时间不够吗?”
“不,结果什么都……没有传达给他。”
“没有传达给他……?什么意思?”
“传达给他的只有一句话,是阿铃小姐的事。”
“哦。”
仁如遽变的理由果然是阿铃。
仁如在明慧寺没有见到阿铃吧。若是没见到,僧侣们也绝对不会主动告诉他阿铃的事,所以仁如无法得知她的存在。僧侣们也万万想不到来访的僧人竟会是阿铃的亲人。所以他一定是听了饭洼的话之后,才知道有阿铃这个女孩。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突然那样乱了方寸。
“总觉得……虚脱了,我觉得,我还是赢不过铃子。”
我不太懂她的意思。
饭洼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好不容易见了面,好不容易真的见了面……”
她的口气,仿佛那场会面已经是遥远的过去了。
松宫仁如,言行举止健全得令人生厌的僧侣。
喜怒哀乐皆一板一眼地符合模范的好青年。
“你说……你没能把铃子小姐交给你的信送交给他,一直感到很后悔。”
缠绕在十三年前的信上的后悔……
“后悔?嗯,我没有后悔,但是这一部分我不太明白,怎么样都不明白。我是忘了……还是想不起来,还是一开始就不知道……”
“那都是一样的。”
“是吗?可是,十三年前的事,我无时无刻不记在心上。无论是入睡或是醒来,它都一直占据着我心的一部分。但是,一旦要用语言说明,又怎么样都无法说明清楚。总觉得……不对。”
这我很明白。
“我曾经喜欢他……喜欢仁哥。”
“你喜欢他啊……”
“非常地喜欢,我和铃子也很要好。虽然我知道他们的家人被村里的人排挤,但这两件事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那,你会一直找他是因为……”
“不是的。”饭洼说。
“不是吗?……”
“我不太会说是怎么个不是,或许根本就是这样。但是,我在这十三年间一直寻找着仁哥,不是因为我喜欢他还是想见他,不是因为这样,而是怎么说……对,我想填补心中的失落感。与其说是失落,更像是一种无法诉诸话语的焦躁,一种……”
“那么,它被填补了吗?”
“填不起来啊,关口老师。他就像个人偶一样,净说些再明白也不过的事。每当我一开口说什么,他就渐渐地远去。而我为了填补其中的空缺而说话,但越说我们就离得越远。很可笑吧?”
饭洼第一次笑了。
这一定是自言自语。因为现在的我就像空气一般,所以才能够像这样交谈吧.
“我拼命地说,因为再怎么样,这些话都在我心里堆积了十三年了,但是总是会溜走。人常说一旦说出口来就会溜走,但那其实不是溜走。它就像躲藏在牢槛般黑暗的地方,我们拥有许多把名为语言的牢槛钥匙,却没有一把是对的,越试越不对。当我告诉他情书的事的时候,他……”
“情书?”
我听起来是这两个字。
饭洼的声音停住了。
“情书……指的是什么?”
“关口老师……你说什么?”
“你刚才说情书。”
“咦?”
饭洼的剪影僵直了。
沙——雪落下了。
“饭洼小姐,你读了信吧?”
“咦?”
“若非如此,你怎么会知道那是情书?那是情书吧?妹妹写给哥哥的。”
“咦……”
那就是牢槛的钥匙。
“啊……”
啊,锁开了。
这种心情——我很明白。
记忆的大门开启,重要的事物获得解放。
它被解放的瞬间,便凋零为语言这种庸俗之物,被拆解到体无完肤的地步,转眼间便化为云雾、化为烟尘,消失无踪。
忆起,便是扼杀回忆。
“啊。我……”
“饭洼小姐,要是你说出来的话……”
说出来的话就完了。
说出来的话……“我读了信。”饭洼的回忆死了。
“你……读了吗?”
“嗯,我读了。”
剪影女子把脸转向如空气般的我。
“然后,我把它交给了铃子的爸爸。”
“爸爸……松宫仁一郎吗?……”
“嗯”,饭洼大大地动了起来,“阿铃、阿铃一定是……”
“阿铃?你是说明慧寺的阿铃吗?”
“啊,是我,是我杀的……”
“你杀的?你杀的是指……”
“让他们一家家破人亡的是我,是我杀了铃子的。铃子哭着逃进山里,然后再也没有回来了。红色的火焰、蓝色的火焰、熊熊燃烧的火焰,好多老鼠逃走了。我把信封,把写着致仁先生的信封放进火里烧掉了!”
“那是什么意思?”
饭洼身子一晃,倒了下去。
我慌忙靠近,扶起饭洼。
“我……”
“喂,振作一点。益田,喂!”
“怎、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是我杀的……”发出惨叫的是牧村托雄。大雄宝殿正后方贯首的草堂——大日殿前,托雄浑身瘫软。
草堂人口处,头破血流的中岛佑贤那张如同岩石般的脸侧向俯卧,漆黑的血流了一地。
人口的门开着,那里有两名僧人,圆觉丹伫立在他们身后。
那时鸟口极度震惊。
震惊这种刺激要变换成人类的情感,似乎得花上相当久的时间。所以无论鸟口再怎么样注视尸骸,都涌不出悲伤或懊悔这类人性的情感。
尸骸这种东西,只是个物体。
物体既没有尊严也没有威严,那种东西说起来只是种头衔,并非尸体这种物体本身所具备的,那是附加上去的。可能因为泰全老师遇害时他没有看到尸体,所以才会感到那么空虚吧,鸟口这么认为。
短短十分钟前……
刑警们听见惨叫,各自机敏地跑了出去。
鸟口接到山下的指示,首先将久远寺老人送到今川所在的建筑物,接着全力奔跑,赶上刑警们。距离相当远,若非在这寂静的山中,这声惨叫是绝对听不见的。
第一个抵达现场的似乎是山下。他“哇啊”大叫一声,随后抵达的刑警们全都哑然失声。跟在鸟口后面过来的敦子发出一声短促微弱的尖叫,这是鸟口第一次听到敦子的尖叫声。
托雄嚷嚷着:“不、不是贫僧,不、不是我杀的。我什么都没做!觉、觉丹猊下、觉……”
“这……这是怎么回事!贯首,请你说明!”
鸟口听见这道厉声,转头一看,山下正瞪着贯首。
菅原刑警蹲下身去,观察倒在地上的那个东西,然后回望站立的上司,摇了几次头。意思是倒在那里的那个东西不是受伤的佑贤,而是佑贤的遗体。鸟口心想这一看就知道了,还真是慎重其事。
警部补——山下叫也似的说道:“贯、贯首!这是对警察……不,对法治国家的挑战吗?这种事在这里——在这座明慧寺是被允许的吗?我、我已经受够了……”
完全看不出贯首的表情。
就连那双有如沉眠般半闭的眼皮底下的瞳眸是在看尸体。或是看着发言的山下,鸟口都看不出来。
贯首——觉丹从容不迫地回答:“贫僧完全不知情!山下先生。您方才的发言,贫僧就这样奉还给您!尽管有这么多警官在场,究竟还要牺牲多少本寺的云水才甘愿?这是警察的怠慢!若我国标榜为法治国家,却放任这样的犯罪横行,侮蔑国家的是警察才对吧!”
贯首的话在这种状况下依然威严十足。
——这家伙也是怪物。
鸟口有此感觉。他只看过觉丹诵经时的背影,从背后看已然威风凛凛,但从正面一看,简直就像穿上了袈裟一般威严。山下警部补果敢无比地以视线与怪物相斗,却忽地将视线落向佑贤,无力地说:“是啊,我也这么觉得啊,深有同感。我们什么都不了解。什么都不能做。面对凶恶的连续杀人,我……不,我们警察实在是太无力了,但是我不会放过凶手。这个人,中岛先生在短短三十分钟之前还在与我交谈,现在却……”
接着他深吸一口气,吐气似的说道:“我不会原谅这种事。”
听到他的话,菅原刑警站起来,粗鲁地说:“山下兄……不.搜查主任,你的心情我了解,但是……”
接着他瞥了一眼贯首,站到上司前面说:“听好了,这——中岛先生才刚死。所以要逮捕凶手的话,就只有现在了,等不到早上了。这不是今川干的,也不是久远寺或桑田干的!我错了。你,主任,山下搜查主任,下达指示吧7我遵从你的命令。”
听到部下愿意服从指挥,主任有些痉挛地点头:“呃,好。贯首,还有那里的两个,还有那边的托雄,请你们先到知客寮去。呃,你,龟井正监视着和尚,你先去那里确定和尚的人数。次田,请你把仁秀带来,他在这栋建筑物后面的旱田再过去的地方。那个女孩还有哲童,哲童刚才出去了是吧?”
那个巨汉吗?
哲童,巨汉僧人。
哲童把长长的棒子砸到地面,然后用一副“这样就行了吗”的纳闷模样偏了偏头,留下如同经文般意义不明的呢喃后,从三门出去了。
行动毫无逻辑,鸟口完全不明白其中有何用意。
就在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在哲童身上时,阿铃不见了。听到远方的惨叫,众人奔出去时,那个骇人的少女已经消失无踪了。
“哲童去哪里了?”
被警官拖也似的站起来的托雄对警部补的话起了反应,出声叫道:“是……是哲童干的!哲童那家伙,对,我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就在这里了。他、他就站在那边!”
托雄指示的位置,正是警部补所在的地方。
虽然陷入错乱,但是他的口吻粗鲁得完全不像一个僧侣。被托雄伸手指住的山下责问:“清醒过来的时候?那是什么意思?”
“我……我……贫僧在这里等人,结果突然被狠狠地……”
“殴打了?所以昏倒了?你说你清醒过来时,中岛先生就已经死了吧。可是你在这种地方,是在等什么人?’’
“当然是在等这……”
托雄那张涨红的脸倏地恢复严肃,视线下垂。
视线的前方倒着原本是佑贤的物体。
“你在等这位中岛先生吗?你是在这里等待中岛先生从贯首的草堂出来吗?”
“你想杀他吗?”
“菅原,别净讲那些引发混乱的话。总之,详情到那里再问吧。啊,这个人我们就带走了,麻烦你们维持现场,不许让任何人进入。发生什么事的话,就吹警笛吧,绝对听得见的。千万不要擅自判断,单独行动啊。”
警官们端正姿势敬礼。
鸟口心想,只要好好干,似乎就能获得人望。然后他开口道:“山下先生,要是人手不够的话,我来帮忙吧。我记得已故的祖母好像说过,协助警察是民众的义务。”
“这样啊。那么,鸟口,益田在仙石楼,可以麻烦你去说明情况,要他立刻请求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