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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这样……喂,你……”
山下只是浮躁不安地左右顾盼,接着撩起头发。
仁秀挺直背脊,与京极堂面对面。“年轻人,贫僧从刚才就一直在这里听着,但你是怎么看破是贫僧所为的?”
“很简单,你在一开始就自报姓名了。”
“哦?贫僧是在何处自报姓名的?”
“杀害小坂了稔的时候。我见了今天原本要在仙石楼指认凶手声音的按摩师尾岛佑平先生。他的双眼失明,还劳烦他过来,结果却让他白跑一趟。那位尾岛先生说,疑似凶手的那名僧侣说道,渐修悟入终归是件难事。”
这我也听说了。
“哦?那又如何?”
声音变了,语调也不同。
“没有如何。渐修悟入——说到渐悟禅,那就是北宗禅。北宗禅在奈良时代由唐僧传人日本,却完全没有在日本扎根。日本现在的禅,全部都是源自于南宗禅的流派。换言之,全部都是顿悟禅。这样说的话,凶手既非临济僧,也不可能是曹洞僧了。更何况这不是僧侣以外的人会说的话,如此一来,可能性就所剩无几了。在北宗衰微之前能够将渐悟禅传至本朝的,以时期来看,最澄与空海算是极限了。不过不是最澄,那么空海所带回来的禅,不就是北宗禅吗?如果明慧寺是与空海有关联的禅寺,那么守护这里的人,所传递的应该就是北宗的渐悟禅了,那么名字的读音与北宗之祖六祖神秀相同'注'的你……”
“了不起、了不起的领悟!”仁秀以铿然有力的声音说道。
“啊!”今川大叫出声,“原来……那就是你吗?”
“没错,前几天在理致殿与你对话之人,正是贫僧。赵州狗子之领悟,着实精彩。”
“今、今川,没有错吗?”山下只是惊慌失措。
完全失去了威严的觉丹问道:“仁秀……不,仁秀师父,你、你究竟是什么人?真、真的就像这个人说的……”
“贫僧就如同这位先生说的,承袭了代代守护此山的仁秀之名号也。”
“继、继承北宗禅……?”常信的声音在发抖。
“吾等并未标榜北宗,原本并无宗名,无南亦无北。除佛弟子之外,本来无一物。”
“那空海是……”
“虽如此传说,却是无所谓之事。吾等法脉自六祖神秀起师徒相传,承袭至今。无论开山者是谁,皆无关系。”
觉丹深深叹了一口气。
仁秀述说道:“过去,智稔和尚初次造访时,贫僧初届不惑之年。智稔和尚看到贫僧,大为惊讶,贫僧这身模样,也难怪他,而贫僧也大感吃惊。前代经常下山访里收购书籍,此外还有代代继承的众多禅籍,因此贫僧徒有许多知识;然而贫僧年逾不惑,才初次见到除了前代以外的僧侣。智稔和尚将贫僧比喻为白幽子,大为骇异。”
“所以,你、你和智稔老师是……”
常信困惑极了,十七年间共住于同一座寺院,常信却无法看破这名老人的真面目。
“智稔和尚说他已大悟数次,小悟无数,贫僧无法理解其境涯。因此贫僧除了初会,再也没有见他。”
“但是智稔师父说他来过好几次。”
“即便他来,贫僧亦不见,贫僧不知道他来过几次。其后,在那场大地震之后,泰全师父来了,然后就这么不走了。”
“后来我和了稔就进来了……”觉丹垂下肩膀,把手按在额头上,露出极为难受的表情。
可能是在这座山里度过的二十五年的时间一口气压了上来吧。
京极堂问道:“了稔和尚知道你的真面目吗?”
“应该不知。”
“仓库的事呢?”
注:神秀(jinsyuu)与仁秀(jinsyuu)的读音在日语中是相同的。
“他自己私下在调查吧。不过贫僧自它在地震中崩落后,未曾再访,也未寻找,因此也不知道它埋没在何处。”
“没去过?可是《禅宗秘法记》不是放在里面吗?”觉丹用卑俗的口气追问。
仁秀口齿清晰地回答:“那种东西不过是纸片,不过是书写无用文字之物罢了。执着于斯——愚昧矣。”
觉丹的头垂得更低了,立场完全逆转了。
“仁……”山下似乎总算振作起来了,“仁秀先生,那个,可以请你坦白一切……”
警部补说道,从内袋里掏出记事本。“如果你是凶手,我就非问不可了,因为我是警官。”
“你杀了小坂了稔吧?”山下问,仁秀深深点头。
接着仁秀淡淡地述说:“了稔师父在那一天,早课之后来到贫僧的草堂,待到黄昏时分。”
“他在你那里吗?”
“没错,而他这么说了。”
——仁秀,这次啊,这座山或许会被卖掉。那样一来,你就得离开这里了,那样你会觉得很困扰吧?
——是啊、是啊,很困扰啊。
——所以为了买下这块土地,我想卖掉某样东西。我以前从智稔老师那里听说过,不过你从一开始就住在这里了,你应该知道吧?就是这座寺院的大仓库。那座仓库滑下悬崖,被埋起来了。我想要卖掉那里头的东西,然后用卖得的钱,买下这里。我没有其他可以拜托的和尚,你可以帮我忙吗?
“那么了稔和尚给我的信里所写的所谓不世出的神品,指的就是那些书吗?”今川击掌说道。
“贫僧因为有田里的工作,告诉了稔师父农事完了后可以帮忙,便离开了,但回来一看,了稔师父还在那里。然后他要求贫僧同行,贫僧便同行了。”
“穿过觉证殿后面吗?”
“正是。”
“而那一幕被托雄看到了啊……”
叫二秀,你在这里待了多久了?
——连数岁都无意义之久。
——这样啊,我待了二十五年,二十五年间,我一直做着蠢事。你虽然不是和尚,却有学识,你知道悟这东西吗?
——小的离那般佛境界甚远矣。
——仁秀,虽然你这么说,但你不可能只是只老鼠。
——哦,老鼠指的是什么呢?
——智稔师父在过世前,曾经提到你的事,他说你是白幽子。
——小的并非悠游仙境般优雅之人。
——这样吗?我在这座山里建了一座牢槛,你知道为什么吗?
——完全不知。
——是吗?我啊,建了一座牢槛,是为了要让牛逃出牢槛。然后我总算捕捉到它了,我啊,现在正在得牛之处。现在才要开始,所以绝不能让这块土地被抢走。而且大学也要派人过来。
——牛吗?
——是啊,牛。
——那么,那头牛在哪儿?
——就在这儿,而它已经不在了,我知道自己就是牛了。昨天,我豁然大悟了。好长,我花了二十五年哪。
——大悟……了吗?
——大悟啊。
——您真的大悟了吗?
——真的。是生是死都一样了。
——一样?死应是令人恐惧之物吧?
——我不怕。
——您真的大悟了吧?
——怀疑什么?我是此等境地。
“说到这里,了稔师父果决地当场坐了下来。背脊直挺,真正是完美的坐相。他确实是了不起地大悟了,贫僧这么认为。”
“然后呢?”
“贫僧杀了他。”
“什么?”
“贫僧杀了他。”
“为、为什么?”山下微微颤抖。
“贫僧迄今未识大悟也,只管修行,却连小悟亦不知。贫僧就这样活了近百年,什么区区二十五年。”
“百、百年?”山下用一种看怪物般的眼神看着仁秀。
“贫僧只是诺诺地生活,花了百年,连悟道亦在半途。离开播磨之国'注一',来到箱根,被前代仁秀收留,是万延元年'注二'之事.读书、坐禅、诵经、作务,一切知觉,不舍十方,活了这么久,修行却丝毫无成,贫僧是多么地不成材啊。”
“所以……动、动机究竟是什么?”
“豁然大悟也。”
“什么?”
“京极堂,这位仁秀师父是……”
京极堂说道:
“没错,他是依照悟道人的悟道顺序一个一个加以杀害的,对吧?”
“正是如此。”
“这算什么?喂,仁秀先生,你……”
“如同这位先生所言,贫僧杀害了豁然大悟的尊贵之人。”
首先是今川声音沙哑地说:“啊,泰全老师在那一晚对我说‘原来如此,感激不尽’。我想老师一定是在对我讲述狗子佛性的时候,自己也顿悟了。结果,因为这样,老师只是因为这样就被杀了吗?”
“哲童说,泰全师父大悟了。贫僧立刻前往拜访,询问其见解。那真是——了不起的见解。”
接着是久远寺老人以痉挛般的声音说:“那、那,仁秀老先生。我、我那个时候告诉你菅野大悟了,所以……”
“正是。博行师父尽管人老境之后才出家,心怀难以断绝之烦恼,却令人敬佩地大悟了。”
注一:日本古地名,为现今的兵库县西南部。
注二:万延为江户时代的年号,其元年为公元一八六。年。
“所以你杀了他吗?这太、太乱来了!”
老医师青筋暴露,将吼声吞回肚子里。
接着常信以青黑色的阴沉表情说道:“佑贤师父也是这样吗,仁秀师父?”
“佑贤师父向贯首参禅后,领取衣钵出来,所以……”
“所以。你杀了他吗?他是与贫僧问答之后大悟的……但是为什么?噢……”常信伸手按住了脸。
“这太蠢了,这简直疯了!”山下再次站了起来,“这太奇怪了吧?太奇怪了对吧?还是疯的人是我?什么悟不悟的,那算什么?那、那是什么关乎生死的大事吗?”
山下一次又一次跺脚,把地板踩得吱嘎作响。
京极堂静静地,但严厉地说道:“山下先生!刑警比嫌疑犯还要错乱,成何体统?听好了,你刚才的看法是错的。依你的说法,为了获得巨款而杀人,或为了嫉妒而杀人就是正常的,只有杀害大悟之人的人是疯狂的。”
“咦?”
“杀人就是杀人,是不被允许的事。但是只容许自己理解的动机,拒绝无法理解的动机,这是相当可议的。这位仁秀师父自幼读遍古今禅籍,百年来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他与国家、法律和民主主义都毫无关系。这座明慧寺里原本只有他一个人,这位仁秀师父的常识,就是这座山的常识。虽然这些——在这里被发现的现在——再也无法适用了。”
京极堂也站了起来。“这里是北宗的圣地,是渐悟禅的修行场所。然而南宗的末裔却大举擅人此处,设下结界,大叫着顿悟、大悟。该被排斥的异端——是你们才对。”
常信与觉丹紧紧闭上眼睛,表情僵硬。
他们也和我们相同,其实是异类分子。
山下思考了半晌,但他坐了下来。
久远寺老人开口道:“等一下,那么那些手脚又是什么?”
“对、对了,那些手脚——那也是这个人干的吗?因为那些,我们绞尽脑汁……”
树上的小坂了稔。
被插进厕所的大西泰全。
身旁摆上大麻的菅野博行。
被棒子放倒的中岛佑贤。
那是意义不明的比拟吗?
还是装饰?
“那是供养。”
“供养?”
“说供养可能有点不对吧,那是哲童做的吧?”
“似乎是。”
“喂,中禅寺,说明白一点啊。”
“久远寺医生,这没办法说明白的,因为那是公案啊。”
“公案?”
除了復木津以外,大家皆异口同声地说。
“仁秀师父,你把杀害的小坂怎么了?藏起来了吗?”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