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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信缓缓拱起右肩。
“历史上并没有那么多严重的抗争。当然,若是深信所信,秉持真挚的态度修行,有时候也会在无法妥协的部分彼此对立。因为凡是禅僧,参禅时皆是付出全心全力、赌上全部人生,所以也会发生谩骂对方之类的事吧。例如说,曹洞宗现在被称为默照禅。或如此自称,但那原本是一种唾骂。是南宋初期,中国临济宗的大慧宗杲,诽谤同样是中国曹洞宗的宏智正觉所说的话。意思是说他不探讨公案,只是坐着,毫无一点用处。但是听了这番话的宏智和尚写了《默照录》,述说默照禅才是正道。亦即收下谤言,将之转化为赞赏。而相反,他把大意的禅揶揄为看话禅。也就是只会绞尽脑汁思考公案,也不坐禅,是只会耍嘴皮子的禅的意思。但是现在看话禅被拿来形容临济的禅风,是一个正面的词汇。换言之,这并非争论哪一方正确的胜负,只是不同罢了。”
“所以说,禅风不同的云水聚集在一起,有可能大众一如吗?”
“这……”常信微微地咬住下唇,“不能,只能这么说吧。”
“我想也是,想必常信师父经历了相当多的辛劳。如果是对方错误的话,还能够予以纠正,但是对方也并不是错误,所以无从纠正。根据益田的话,监院慈行和尚是临济宗。之前过世的是了稔和尚吧?了稔和尚也是临济宗的吗?”
“是的,那一位是……”
“尽是破夏的破戒僧吗……?”
“在贫僧眼中看来就是如此。曹洞、临济、黄檗全都不同,不同是好事。但是了稔师父那种做法,我无法容许。的确,不管是坐是起,修行就是修行。可是如果说因此就可以为所欲为的话,我无法接受。若说发财是修行的话,那赚钱也是修行,连犯邪淫戒都是修行,这简直比市井无赖更糟糕。”
“但是泰全老师认为这样就好?”
“老师是个心胸宽阔的人。不过以老师的禅风来看,原本应该会与了稔师父彼此对立的。而且了稔师父他贬低老师的禅,说那是没用的分别禅。老师听到他这么说,却也只说没错。”
“哦,是这样吗……?”
益田把脸转向我和敦子,伤脑筋似的把眉毛垂成八字形,眨了两三次眼睛。
“但是我听泰全老师的口气,他似乎相当看重了稔和尚呢。”
“老师他……或许是因为了稔师父过世了,所以才这么说的吧。就算不是多了不起的僧侣,只要过世,老师都会赠与相当夸大的谥号,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常信那张青黑色的脸略微歪曲了。
京极堂深感同情地说道:“原来如此,了稔和尚的行止竟是如此荒唐……”
“不,我并不想说死人的坏话,只是,”常信的脸颊有些潮红地说,“除了参加早课之外,他根本是我行我素,真正是拔群无益。如果随心所欲就能够修行的话,谁都不愿意修行了。就连在家的禅师,也知道要遵守戒律。他那个样子,根本就没有出家的意义。的确不是只要遵守戒律就好,但也不表示可以不必遵守,遑论那不应遵守的态度算什么!一面喝酒吃肉,一面揶揄认真修行之人,尽管如此,却说他才是真正悟道之人,简直就是外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非常了解……”
以京极堂而言,这番应和极有同情心。
“嘴巴上爱怎么说都行,是吗?”
“是的。了稔师父瞧不起公案,说强词夺理,会陷人道理的地狱。但他又斥责只管打坐的人,说昏睡个什么劲。他说的没错,只注重精巧细致的公案解答,对修行或许完全没有帮助,同时只是呆坐,或许也不能说是修行。但是仔细想想,了稔师父自己也是一样。他只是恣意妄为地不断破戒,然后强词夺理地将之正当化罢了。了稔师父的行动以禅僧来说,确实是无法理解,但是将那些无法理解的行动冠以煞有介事的道理,和绞尽脑汁想出机智的公案解答没有两样。而且说到他平日的行止,根本是比躺着睡觉更恶劣。”
“所以,常信师父觉得他因此才会被杀的吗?”
“怎、怎么可能?不,老实说,贫僧一开始也这么认为。那个人间题重重,所以贫僧……”
常信说到这里,顾虑到益田,暂时顿了一下。
“了稔师父将明慧寺里发现的书画古董全都卖掉了一一这事警方也知道吧?”
益田以平常的态度轻松地回答:“听说了。可是听说那也是因为……呃,禅与艺术无关,所以卖了也没关系之类的理由。”
“这……修行与艺术确实无关。只是,禅师制作物品,也算是一种修行。同样,观看也是一种修行。不,纵然与修行无关,但将其抛售换取金钱,是否能说是一件值得嘉许的事?只要让原有的东西保持原状就行了。因为把它换算成金钱,才会产生艺术、古董这些多余的价值。东西还在寺院里的时候,只是普通的香炉、普通的纸片,但是一旦交到业者手中,顿时就成了要价几万几十万、莫名其妙的东西了。所以艺术性这种头衔,不是存在于东西本身,而是处理它的行为。因此……”
常信握紧拳头。“那个时候,这件事也引发了问题。”
“那个时候?”
“贫僧与佑贤师父进入明慧寺,是在十八年前,季节一样约是此时。当时明慧寺里只有老师、贯首以及了稔师父,云水也只有十人左右。我们人山之后,人数也随之增加,所以便着手修缮破损的建筑物,加以打扫,总之便是进行兼具作务的调查。”
“哦……对了,你们原本是来调查的嘛。”
“没错。一开始估计只要一年左右就能够查出结果,然后就可以下山,所以我们鼓足了干劲。”
“老师说,那时候发现了很多东西呢。”
“是发现了很多书画古董之类的东西。”
“无法从那些东西查出寺院的来历吗?”京极堂突然厉声质问。口气和刚才那种和善的样子大相径庭,“赞之类的文字,应该会写到一些东西吧?”
“当然,只是知道名字的作品很少。就算有认识的署名,也不晓得是不是真迹,那些东西全都看不出年代。修行僧里没有人能够鉴定,所以这事便交给了了稔师父。结果……”
“他把东西给卖了?”
益田扬声。京极堂没有再继续追问这个问题。
“对。卖了个好价钱,所以物品的年代久远,本身也相当珍贵,因此这座寺院应该相当古老吧一一了稔师父这么说。还说就拿这些钱来更换榻榻米吧。那个时候,了稔师父喝得烂醉。”
“原来如此,他就是这种人啊。”
“没错。我们大失所望,然后……起了相当大的争执。一开始泰全老师也愤慨不已。我不知道老师究竟是如何向各位说明的。但老师似乎相当爱好书画之类作品。”
从泰全老师的话所想像的了稔像,与现在常信所述说的了稔像之间有着巨大的落差。但是并不能说有哪一方在说谎。两边说的都是同样一件事,其中的差异正是一一彼此无法兼容的部分吗?我无法判断。
“那个时候,针对究竟该如何处置了稔师父的问题,我们也谈论了很多次。为了了稔师父,贫僧与佑贤师父两个曹洞组,和泰全老师及觉丹禅师彼此对峙。但是这并非谈了就会有结果的事。那个时候,了稔师父把自己比喻成猫。”
“猫?这次是猫吗?”
益田用没出息的眼神看我。
“是‘南泉斩猫’吗?”
京极堂说。益田当然反问:“什么是南泉三猫?”
“益田,那是一则有名的公案。那么,了稔和尚如何譬喻呢?”
“了稔师父这么说了……”
一一两方为了贫僧僵持不下,恰如东西两堂争猫儿。道不得即斩乎?此处无南泉普愿,亦无头戴草鞋之赵州,如何?
“他这么说。”
“听不懂。完全不懂。”
益田一片混乱。京极堂劝慰似的说道:“益田,了稔和尚的话是有来历的。”
“是……公案吗?姑且说给我听听吧。”
京极堂窥探了一下常信,说“由我来说明蛮怪的哪”。但是益田再次请求,朋友便不甚情愿地说明那则公案。
“有一次,一名叫南泉的高僧的弟子们为了一只猫而争论。此时南泉和尚走过来,说:‘你们现在当场说出合乎佛法的话来,否则我就斩了这只猫。’弟子们答不出话来,于是南泉便斩杀了猫。”
“杀了猫?高僧吗?”
“他杀了猫。然后黄昏时分,弟子赵州回来,南泉告诉他这件事,问:‘若是你会怎么做?’结果赵州把草鞋摆到头上,匆匆走出了房间。看到这一幕,南泉懊悔地说:‘若是当时赵州人在现场,我就不必斩猫了。”’
“这反而更教人一头雾水了,那种反应简直是疯了嘛。”
“不用懂没关系。总之那个时候,了稔和尚将自己比喻成猫,质问:这场审判,若是得不出合于佛法的意见,就要把我杀掉吗?但是这里既没有负责杀人的南泉,也没有头戴草鞋的赵州哟?你们要怎么做?”
“正是如此。别说是贫僧了,没有任何人答得出来。结果泰全老师就原谅他了。佑贤师父自此之后,也停止继续追究。而后,了稔师父依然继续相同的行径,但是再也没有任何人说话了。之后直到监院更迭为止,了稔师父似乎都持续着那种买卖行为。”
益田问道:“你前几天说了稔和尚一开始就在那个位置,那是指从你人山时开始,了稔和尚就是监院的意思吗?”
“哦,有些不一样。贫僧说的那个位置,指的是财务管理、与教团联络、修缮建筑物等,一手担当由所谓四知事来处理的职务。我听说了稔师父一开始就是为了这些工作才人山的。”
“换句话说,他是为了独力承揽一般庶务而来到明慧寺的吗?”
“是的,据说是泰全老师邀请他来的。调查需要人手,只要有人来,就需要负责这些事务的人。所以了稔师父一开始就是以知事、而觉丹禅师则是以贯首的身份进入明慧寺的。”
“哦,可是照道理讲,由泰全老师来担任贯首也可以吧?”
“关于这部分,我不太清楚。贫僧人山的时候,泰全老师才七十左右,不过……对,老师一开始是在库院担任类似典座的职务。”
“典座?做料理吗?”
“是的。原本禅寺的组织,是以知事和头首建立起来的。知事掌管会计和管理,而头首负责修行实务。头首分为首座、书记、藏主、知客、知殿、知浴六役。头首称西班,知事则称东班。但是这个制度根据寺院的规模和宗派而异。明慧寺就如同各位所知道的,是宗派混合的寺院,因此一开始实行得并不顺利。我记得是在昭和十四年的时候,才固定为现在这种形式。原本由了稔师父一手负责的庶务分派给其他人,直岁是佑贤师父、典座是泰全老师、贫僧担任维那,了稔师父则成了监院。”
“那是因为云水的人数增加,才整顿组织吗?”
“也不是这样,这……是啊,与其说是人数增加,我想明慧寺开始接受入门僧这一点应该是更重要的因素。在那之前,只有各自带来的侍僧,所以不需要组织。第一次有暂到进入明慧寺,是昭和十三年,我记得那个时候来了五个人。”
“咦?呃……昭和十三年,不是慈行和尚人山的那一年吗?”
益田翻着记事本。“嗯,果然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