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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数月后,政惠以一种忧郁的语气打来了电话,说是章一郎近来变得有点古怪。
“古怪?怎么个怪法?”昭夫问道。
“他啊,现在一句话经常要重复说好几遍,而我刚说过的话他却会很快忘记。”她接着小声嘀咕道,“会不会是痴呆了?”
“不会吧。”昭夫条件反射似地答道。章一郎的个子虽小,身体却很健壮,而且每天早晨都要散步和仔细阅读当天的报纸,他从没想过这样的父亲会得老年痴呆。虽然他也知道这种事有可能发生在任何一个家庭身上,可还是毫无根据地坚信自己不会碰上。
“总之你先过来看看吧。”政惠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他把这事也告诉了八重子,对方听完后直盯着他的脸。
“那么她要你做什么?”
“你总得让我去看看情况吧?”
“那要是你爸真的痴呆了怎么办?”
“这……我还没想过。”
“你可别轻易承诺什么。”
“承诺?”
“我知道你有作为长子的责任,不过我们也有我们的生活,直巳也还小。”
他终于明白八重子的意思了,她是害怕承担照顾痴呆老人的义务。
“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这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那就好。”八重子嘴上虽然这么说,不过目光中仍然透着怀疑。
第二天下班后昭夫去看望了父亲。老人家究竟奇怪成什么样子了?他怀着这样的担心和恐惧叩开了父母家的门。不过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出来迎接他的正是章一郎。
“哟,你今天怎么会过来?”
父亲高高兴兴地和他聊了起来,还问了他一些工作上的事。看这样子,根本没有任何痴呆的迹象。
等出门的政惠回来后,昭夫告诉了她自己的看法,可她却露出了一副困惑的表情。
“有时候确实挺正常的,不过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他就会变得古怪起来。”
“我会经常来看看的,总之没什么大问题我就放心了。”说完这句话后当天他就走了。
像这样的过程差不多重复了一两回,每次章一郎看上去都没有任何异常,可政惠却说他肯定是已经痴呆了。
“他几乎不记得和你说过话,连吃过你给他买的大福饼都忘了。你还是劝你父亲去医院检查一次吧,行不?每次我让他去他都说自己没病。”
在政惠的要求下,无奈的昭夫只得带章一郎去了趟医院。理由是复查一下脑梗的情况,章一郎也就同意了。
诊断结果是他的大脑已经萎缩得相当厉害,即患上了老年痴呆症。
从医院回来后,政惠表达了对今后生活的不安,而昭夫对此也未能提出一个具体的解决办法。他只是笼统地说会尽可能地给予他们帮助,因为他觉得事态还没有严重到那种地步,而且也不能不经过八重子的同意就擅自做下什么承诺。
章一郎的症状此后迅速地恶化,而把这件事告诉昭夫的则是春美。
“哥,去看一次爸吧,会吓着你的。”
妹妹的话使他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吓人?怎么吓人了?”
“我都说了让你自己去看一下。”春美只说了这些就挂断了电话。
几天后,昭夫去看了父亲的情况,终于明白了妹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章一郎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身体瘦弱之极的他不仅目光空洞,见到了昭夫还要逃跑。
“爸,你怎么了?为什么要逃?”昭夫抓着父亲那布满皱纹的纤细胳膊问道。
章一郎发出一声悲鸣般的叫声,试图蒋手臂挣脱出来。
“他不认得你了,看来是把你当作一个陌生的大叔了。”后来政惠如此解释道。
“妈呢?他还认识吗?”
“有时认识,有时不认识,有时还会把我当作他妈……前不久还把春美当成自己的老婆了。”
他们谈论着这些的时候,章一郎则坐在走廊上愣愣地抬头望着天,看来完全没在听他们都在说些什么。昭夫发现他的手指是红色的,当问起原因时,得到了政惠如下的回答。
“他在玩化妆游戏。”
“化妆游戏?”
“好像是在玩我的化妆品,那手指是他在玩口红时弄的,就像小孩子一样。”
听政惠说,章一郎时而退化成儿童的样子,时而又突然恢复正常。确切地说应该是记忆力低下,他连自己做过的事情都会忘记。
昭夫根本无法想象和这样一个人生活在一起是一种怎样的情景,他只知道政惠所吃的苦绝不寻常。
“这不是一句辛苦就能说清楚的。”和春美二人单独见面时,对方声色严厉地说道。“上次我去看他们,爸正在闹呢,在对妈发脾气。房间里弄得一塌糊涂,壁橱里的东西都被翻了出来,散落得到处都是。爸说他珍藏的那台钟不见了,说肯定是妈偷的,在怪她呢。”
“钟?”
“很久之前就坏了,是爸自己扔掉的。可是跟他这么说他也不听,还说没那台钟他就不能出门了。”
“出门?”
“说是要去学校,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可在那种情况下是不能跟他对着干的。我们说会帮他找钟他才总算平静了下来,还得安慰他说学校可以明天再去。”
昭夫陷入了沉默,他实在不敢相信这是发生在自己父亲身上的事。
话题逐渐延伸到了今后的打算,春美和她公婆住在一起,不过她仍然表示会尽可能地给政惠帮忙。
“一直把责任推在你身上也不是个办法。”
“可是,哥你那边肯定不行吧?”
春美这是在暗示要八重子帮忙是指望不了的,昭夫无言以对。
事实上,在把章一郎的情况描述给八重子听后,对方的反应是冷淡的。她只是以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表示了对婆婆的同情。昭夫实在没有勇气对这样的妻子提出帮忙的请求。
之后不久,昭夫再次前往父母家探望时,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异臭。当他以为是厕所出了问题并走近屋内后,发现政惠正在为章一郎擦手,后者则怯生生地四下张望着,模样简直就像是一个小孩子。
在询问了母亲后,他得知事情原来是起因于章一郎从纸尿裤中取出自己的排泄物来玩耍。政惠在叙述这一切时却是如此地平静,她的表情仿佛在说她早已对这些习以为常了。
母亲的憔悴是显而易见的,往日饱满的面颊开始下垂、皱纹加深、眼圈发黑。
昭夫提议送父亲去养老院,还说费用可以由他来负担,可是同坐的春美却被逗乐了。
“哥,看来你还没弄明白啊。这办法我们早就想过了,也去咨询过护理从业人员,不过碰了一鼻子灰。没有一家机构愿意接收爸。所以妈才不得不照顾爸到现在。”
“他们为什么不收?”
“因为爸精力太旺盛了,就像是个顽皮的小孩子。不仅会大吵大嚷,还会窜东窜西地乱发飙。要真像小孩子一样能睡个安稳觉也就罢了,他还时常会在半夜里起来闹。如果要接收这样的人,就得安排一个员工24小时照顾他,而且还会影响到别的老人,所以养老院当然会拒绝了。”
“可是那还要养老院干吗?”
“你问我有什么用啊,总之我们现在也在找愿意接收他的养老院,毕竟连半日制的也不肯收。”
“半日制?”
春美以一种惊讶于昭夫连这也不知道的眼神望向他。
“就是只在白天负责照顾老人的护理机构。他们的员工正准备替爸洗澡时爸却发起狂来,把其他老人的椅子也给碰倒了,还好那个人没受伤。”
昭夫对如此严峻的局面感到一阵烦闷。
“目前倒也有地方可以送他去,不过那是医院,而且还是精神科。”
“精神科?”
“哥你大概不知道吧,现在一星期要带爸去两次。可能是医生开的药见了效,他发狂的次数突然减少了。那家医院似乎愿意接收他。”
这些昭夫都是第一次听说,这使他再一次意识到自己并没被当作是可以依靠的对象。
“那让他住进那所医院怎么样?钱就由我来……”
可春美立即摇了摇头。
“短期住院还可以,长期就不行了。”
“为什么?”
“因为只有无法在家照顾的病人才能在那边长期住院,而爸这种情况,还能在家照顾,况且现在确实也是由妈在照料他。当然我也准备找找其他医院看。”
“算了吧,”政惠说道,“到处遭人拒绝,我也已经累了。你爸这些年来为了这个家辛苦忙碌的,我还是想在家里照顾他。”
“可是再这样下去,妈你的身体要不行了。”
“你要是真这么想就帮帮妈啊。”春美瞪着昭夫道,“不过哥你大概也拿不出什么解决办法来吧?”
“我也会去找找熟人,看看有没有养老院愿意收爸。”
春美叹息着说她早就这么做了。
想帮忙却又无能为力,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着。政惠和春美也不来向他哭诉了,她们或许是彻底失望了吧。昭夫却反而趁此机会像个没事儿人似的,索性对她们的辛苦不闻不问。他埋头于工作,告诉自己还有别的事需要他操心,以此来躲避着良心的苛责,后来也就没再去探望父母了。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几个月后,他从春美处得知章一郎已经彻底卧床不起,不仅意识变得模糊,连话也说不清了。
“我看爸也不久于人世了,你是不是该去见他最后一面?”春美冷冷地说道。
昭夫去了之后,看见章一郎躺在里屋。几乎一直处于睡眠状态的他。也就是在政惠给他换纸尿裤时才会睁开眼睛。即使这样也不能说父亲还留有意识,他的目光是无神的。
昭夫帮母亲一起更换了纸尿裤,这让他深深体会到要搬动一个完全没有自主活动意图的人的下半身是件多么困难的事。
“妈,你每天都在做这些吗?”他不经意地问道。
“都是我在弄,不过啊,他现在卧床不起倒是让我轻松了一些,原先还要闹腾呢。”比之前更为消瘦的政惠如此回答道。
望着父亲空洞的双眸,昭夫第一次产生了希望他早点过世的念头。
这个说不出口的愿望在半年后实现了,当然依旧是从春美处得到的消息。
昭夫带着妻儿赶去了父母家,而直巳到了那里之后则显出一副很好奇的样子。这也难怪,毕竟他只在婴儿时期进过这个家门。当然对于不常见面的爷爷,听说其去世了的直巳没有露出什么悲伤的表情也属正常。
章一郎是在夜里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因此临终时的情形政惠并没有见到,这使她感到很遗憾。不过她也苦笑着说就算住在同一间房间,多半也会以为他只是睡着了而不去注意的。
春美对没有道歉的嫂子很生气,她对昭夫说自己原本还希望八重子能为没尽到责任而向政惠说声对不起,哪怕只是表面功夫。
“爸死了之后她才过来,真是太可笑了。既然讨厌来我们家,那就索性别登门啊。”
昭夫向春美表示了歉意。
“我会去跟她说的。”
“算了吧,你也不用说了,何况你肯定也只是在敷衍我。”
昭夫因为被妹妹说中了要害而陷入沉默。
不过章一郎的死毕竟还是解决了他长久以来的烦恼,在后事料理停当后,昭夫感到了一阵久违的放松。
但安逸的时光并没能持续多久。章一郎死后三年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