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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子知道在公司里,尤其是中层干部当中,近年来有许多未携家眷单身赴外地上任的管理者常常会产生抑郁症。她怕能势看多了这类人,先入为主地夸大了他那位朋友的表现。
“我也是这么想,还是你亲自见一见他的好。不过……帕布莉卡你不是很忙的吗?”
卸下坚强的敦子面具的帕布莉卡,因为能势这温柔的一问,差一点哭了出来。
“怎么了?”
“啊,没什么。你这个电话还真是打对了。真要是抑郁症的话,可不能掉以轻心。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自杀的。”
电话那一头的能势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就麻烦你把他介绍给我吧。”
到时候也能见到能势吧。敦子感到自己不正常了。不久之前刚刚还在拼命否定那个想要向能势求助的自己,现在却想把一切都告诉对方。这大概是因为能势主动打来了电话,不用她再为自己是不是给他打电话而纠结的缘故吧。
“明天晚上怎么样?和我那时候一样,晚上十一点,老地方RadioClub?”
一想到RadioClub的舒适环境,敦子就感觉那里好像是自己唯一的避难所一样。
“好呀。您那位朋友叫什么名字?”
“粉川利美。警视厅的警视监。”
这回轮到敦子倒吸一口冷气了。
“警视监?”
“嗯,仅次于警视总监的位置。据他说现在都是在代理警视总监的工作。”
“很大的官吧?”
“刚才我不是说了吗?”
敦子的腿有点发软。在这种人面前,怎么能向能势倾诉研究所的内讧?那些事情说严重点都是涉及犯罪的啊。至于迷你DC的丢失这种事,基本上更是刑事案件了。不行,不能说。原本连帕布莉卡的存在本身就是违法的。
“能势先生,我其实是精神医学研究所的正式员工。”
“哦,这个我猜到了啊。”
“那您也应该知道,个人性质的治疗,本来是属于被禁止的行为。”
能势笑了起来。
“啊哈哈,你在担心这件事啊。放心吧,粉川那小子可没有耿直到这种地步。说起来,粉川自己也不想让人知道他在接受你的治疗啊。”
“话是这么说……他真的不是那种死脑筋的人?”
“他有丰富的社会经验,平易近人,待人处事相当温和,是个很不错的人。我在上大学的时候受过他不少照顾。他当了警察以后,我也找他帮我解决过不少乱七八糟的事。”
“哦,是这样的人啊。”
敦子虽然稍稍放了一点心,但戒备之情还是挥之不去。不管多么通情达理,如果被他知道了诸如迷你DC的丢失这一类会造成严重社会恐慌的事,身为警察,他怎么也不会听之任之吧。
21
帕布莉卡到达RadioClub的时间是晚上十点四十分。
那个名叫松兼的记者曾经告诫过她,媒体圈里已经在流传帕布莉卡会在六本木出没的传闻了,所以她在来的路上相当小心。不过,虽然明知道大红T恤和牛仔裤是非常显眼的标志性服装,但她总觉得不穿这一套就找不到变身帕布莉卡的感觉,因此还是穿在了身上。幸好这一次不像之前为了找RadioClub徘徊许久,进来的时候倒也没引起什么人的注意。
“哎呀,”玖珂对帕布莉卡还留有印象,他挺起大肚子,毕恭毕敬行了一礼,“好久不见了。”
“欢迎光临。”吧台里的阵内也对她微笑示意。
吧台前面坐着一个男子,他回头看到一身打扮与酒店氛围格格不入的帕布莉卡很是吃惊,向阵内打听起来。
“粉川先生还没到,”玖珂一边说一边将帕布莉卡领到上次的雅座上,“另外,能势先生刚刚打来电话说他今晚有事不能过来,粉川先生的事情就拜托您了。”
帕布莉卡略微感到有些失望。她心里暗想,这大概正是能势龙夫的慎重之处吧。也可能是他有点小自尊,不愿意借用粉川这个机会来同帕布莉卡见面。帕布莉卡恰恰就喜欢这样的能势。而且有警视监粉川在场,她本来也没办法找能势商量事情。
玖珂的脸上浮现出微笑,就像微微闭着双眼的佛像。他站在一边,亲切地垂眼望着帕布莉卡。帕布莉卡也报以微笑,不知怎的,这家店虽然只来过一次,却很意外的有一种怀念的感觉。店里放的背景音乐是“SatinDoll”。
帕布莉卡说想喝点好酒,玖珂便在吧台的阵内与帕布莉卡之间往来传话,一副心甘情愿的模样,这似乎也让吧台前面坐着的客人很惊讶。
帕布莉卡找到了名为“BlackJagg”的极为罕见的17年陈百龄坛。玖珂加上冰块端上来之后,帕布莉卡便眯起眼睛细细品尝起来。就在她喝酒的时候,酒吧的门打开了,进来一个男子。帕布莉卡一眼看出他应该就是能势所说的那位粉川利美。从玖珂和阵内对他的态度看来,他应该是这里的常客。
“您好,我是帕布莉卡。”
帕布莉卡站起身,恭谨地开口说。这个人显然与能势不同,不喜欢年轻女孩表现得太过亲密。
“你好,我是粉川。”
见到帕布莉卡的粉川,也没有露出一般男性常有的惊艳神色,他同样恭谨地回了一礼。帕布莉卡决定用敬语与他对话。其实对于年长的男性,本来也是用敬语更符合她的习惯。
两个人面对面坐下,帕布莉卡这才注意到粉川身上的男性气概。她之前就听能势说过,警视厅经常会让粉川作为警视总监的代理出席各种场合。难怪如此,帕布莉卡也不禁深有同感。粉川体格矫健,削瘦的脸庞微微泛黑,嘴唇上的胡须留得恰到好处——凭借这副男子汉形象,就算跑去欧美电影里当主角也不足为奇。帕布莉卡虽然接触过许多男性,但心中不禁也生出了一丝飘忽的感觉。尤其是眼前这位警官虽然患病,眼神依旧锐利无比,被他的眼睛一扫,帕布莉卡更有点坐立不安了。
“唔……能势先生有事不能来了。”
“是吗。”粉川脸上的表情毫无变化。他看了帕布莉卡一会儿,随即似乎失去了兴趣,转头与玖珂讨论起要喝什么。
粉川最终点了与帕布莉卡一样的威士忌。帕布莉卡趁他停下来的机会,立刻问道,“您的工作很忙吧?”
“还好。”粉川苦笑了一下说。
“嗯,当然这种事情不问也是知道的,不过请不要认为我是在问些愚蠢的问题,这与警察的例行问讯不一样。”
“有道理。”粉川重新打量了帕布莉卡几眼,稍稍坐正了一些。
“我对您的了解仅限于能势先生对我说过的内容,所以……”
粉川有点疑惑了。帕布莉卡的措辞与她的打扮截然不同,非常得体。粉川不禁对她的年龄产生了怀疑。
“那就请随意问吧。”
帕布莉卡发现粉川的言语并不自然,似乎并不想说话,而只是勉强回答一样。而且,精神医师为了让患者放松心情的一些常用花招看来也没办法用到粉川身上。帕布莉卡不禁感觉有些棘手。她还是第一次遇到具有这种身份的患者。
她定了定神,尽力撇开对粉川的畏惧。如果他真的患有抑郁症的话,那他就应该具有很强的自负心理,同时也很依赖他人对自己的评价。
“我还是第一次有幸能与警视监面谈,而且还是要为您做诊断,这可真是很有难度啊。”帕布莉卡说。
粉川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
“是么?”
“是啊。”
粉川的酒端上来了。两个人沉默下来,静静地品了一会儿威士忌。
“你做的也是挺有意义的工作啊,”粉川第一次主动开口说,“精神治疗什么的。”
粉川似乎是想让帕布莉卡安心。像他这样的男子,竟然会表现出对她工作的关心,实在是很少见。由此看来,他大概认为他自己的工作不是“有意义的工作”吧——帕布莉卡推测。
“您的工作不也是……”
粉川又一次苦笑了起来。帕布莉卡确定自己的判断没错。来这里之前,她已经做了一番调查:警视监这个官阶并不是像警视总监那样官阶与职务合一的名称。①由此可以推断,粉川很可能被迫处理一些并非本人愿意去做的事。
“我听说您很少能好好休息,”帕布莉卡切入了主题,“您对此很头疼是吗?”
“是的,的确。”
“第一次接受治疗?”
“第一次。”
“另外我还听说,你没有食欲?”
“是的,没有食欲。”
“您缺乏睡眠或者没有食欲之类的表现,具体来说,如何影响到您的工作呢?”
粉川沉思良久。他并非是在思考该说什么,而是在思考如何表达。
“我……”粉川终于开口说,“本人是个不太爱说话的人,不擅长言辞。但是作为警视总监的代理,职责所在,不得不在人前发言。但恰恰因为缺乏睡眠,发言的时候很难会有机敏的表现,更谈不上随机应变了。而这些本都是大家对我的期待……”
粉川又沉默了。
“唔,发言这种事情,您本来也不是……”
“喜不喜欢和胜不胜任是两回事。”
粉川用力瞪了帕布莉卡一眼。
完美主义。这是很容易引发抑郁症的典型性格。对自己提出过高的要求,制定了完全无法实现的目标,然后又因为未能完成而深感内疚。不管有多少工作,对于其中的每件事情都要求自己做到尽善尽美。哪怕就算有人指出说这样不行,他也完全听不进去。作为完美主义者,他只会认为,不管什么工作,既然自己在做了,那就一定要做到尽善尽美才行。
“那么,为什么难以入睡,您自己清楚原因吗?”
“嗯,总有些很无聊的事情一直在脑子里转来转去。”
“您说的所谓很无聊的事,能举个例子吗?”
“就是很无聊的事啊,”粉川笑了起来,“很无聊很无聊,连说一说都会显得很无聊的事。”
原来如此。像粉川这样的男性,当然不可能把那些无聊的事情宣之于口的。帕布莉卡曾经诊治过别的抑郁症患者,根据以前的经验来看,所谓“很无聊的事”,就是比如说躺到床上以后,忽然传来什么声音,然后就会一直想着那个声音下一次什么时候会再出现,于是就怎么也睡不着了之类。
对于粉川的私生活,帕布莉卡一无所知。但是要想从这个沉默寡言的人嘴里问出点什么东西,那就必须多提问才行。这样的话,诊断就会演变得像审讯一样。她想了想,决定还是暂且先问一个看看。
“粉川先生,您住在哪里?”
“警视厅的房子,是间公寓……”粉川说到这里,沉默了一会儿,随后似乎是感觉到帕布莉卡不方便追问,主动补充说,“我和妻子一起住。儿子在大学旁边租了个房。”
子女独立。抑郁症发作前经常会有这一类家庭成员的变动。粉川的抑郁症基本上可以确诊了。然而帕布莉卡却更感到为难。抑郁症的治疗通常都需要耗费一定的时间,但是眼下的自己正陷在研究所的种种纠葛里,更不用说千叶敦子本来也有千叶敦子自己的工作,怎么能腾得出时间给他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