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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但那一瞬问,秋山哭喊的惨叫声只是让我痛快得不得了,全身涌出近似喜悦的感觉,它化为力量,让我用一只手吊起秋山的身体。那股力量是异常的。不,不只是力量。真正异常、真正令人嫌恶的,是我的灵魂才对。
秋山的脸涨得通红,哀求我原谅他。
这时工厂的同事赶了过来,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所做出的骇人行动。我把秋山放到安全的地方后,他和他的喽罗都露出一副不晓得自己发生了什么事的表情,尽以惊惧的眼神望着我。
我被带到工厂里职务最高的厂长的办公室。工厂内很阴暗,充满了金属声和铁锈味,但是那个房间铺着地毯,摆着泛出光泽的木桌和扶手椅。空气中荡漾着一丝暖意,让人觉得此处是工厂内唯一具有人性的空间。不晓得是不是厂长的兴趣,墙壁上挂着一排面具。在鬼与猫的面具当中,也有眼睛细长的狐狸面具。
厂长看起来已经是个老人,却以堂堂的站姿注视着我,对我说明我做了不该做的事。他的声音颤抖,听得出他内心的怒意远超过他所说的话语。他的眼神冰冷,轻蔑地看着我。
回家的路上,我遇到背着阿博的你。我的表情一定相当恐怖吧。我一直回想我抓起秋山时的事。
可怕的是,我觉得那一瞬间的我陷入狂喜。想像起秋山掉进熔矿炉里,连骨头部被融化的模样,我觉得我似乎也露出了笑容。秋山那个时候的尖叫,听在我的耳里就像轻柔的乐声。只要稍有差错,或许我已经见识到他掉进炉中的地狱景象了。
我到底是怎么了?我不断地自问。
阿博的母亲叫我不要再接近她的小孩。或许能够平凡地活下去的希望破灭了,我也被推人了永无止境的黑暗当中。然而另一方面,我却也有一种这样就足够了的心情。
我不是人类。折磨秋山取乐的时候,或许我陶醉在强大的力量当中,觉得自己就像个打倒坏人的英雄。或者,我只是在享受而已。这样的我,是不能够接近小孩子的。
我觉得我不能够再去工厂了。人家也叫我不用去了。
可是经过两天,工厂又通知我星期一继续去上班。
虽然我对平凡的生活已死心,然而实际上,内心的一隅依然相信着一缕希望吧。那是祭典的前一天,也不过是前天的事而已呢。我去了工厂。那天早上,成了我见到你的最后一个早晨。
星期一我去到工厂,大家都避着我,或是露骨地表现出敌意或嫌恶。和我擦身而过时,也有人发出咋舌的声音。视线偶然对上的话,也会被警告“看什么看”。
我只是默默地,躲避着每一个人的眼神工作着。这是件多么凄凉的事啊。无数的视线近乎刺痛地贯穿我的身体,即使在行定之际,我也好想就这样蜷缩起来。
那是在工作时间结束,我正要回家的时候。街上的霓虹灯亮起,工厂排出的烟雾迷漫,看起来就像罩了一层粉红色的雾气。近在明天的祭典,似乎大致准备完成了。
事情发生在一侧下方遍布着芦苇的河岸道路上。
前方的黑暗微微地转淡,我知道后方有亮着车灯的车子接近了。引擎声逐渐加剧,我让到路边去。车子应该会从我身旁通过才对。
但是,我听见旋转的轮胎弹飞沙砾的声音逼近背后。我就要回头的瞬间,身体受到沉重的冲击。车子的白色灯光覆盖了我的视野,一切都像那道闪光一般,发生在一瞬之间。
倒在地面的我的视野中,一辆前面撞扁了的轿车停了下来。车门打开,两名男人走了出来。是秋山跟井上。
接下来的事,我还是不要写得太详细比较好。他们对我动用了私刑。
不,那应该是处刑吧。秋山的双眼因为憎恨而染得一片血红。但是现在回想,任何人都不能够责备他们吧。若说这场暴力有其原因,我无法断言我本身不属于原因之一。因为在工厂失去自制力,丢脸地失控而引发他们的恐惧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我被车子撞到的时候,全身的骨头碎裂,血流如注,无法动弹。事后想想,或许因为那些血,秋山他们并未看清我的真面目。因为,最后他们终究还是没有解开我的绷带。
到了这个时候,我才终于了解到为什么即使发生过争执,他们星期一也叫我照常去工厂上班。他们在窥伺。窥伺着对绷带男复仇的机会。
我被踢、被打,最后被吐了口水。疼痛很快就消失了。但是,就在秋山那看似昂贵的鞋子跳上我的头的时候,脖子一带的骨头发出奇妙的声响,我的意识陷入了黑暗当中。
地狱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是像熔矿炉一样,灼灼熔化的金属滚滚沸腾的世界吗?我在黑暗当中,觉得自己好像一直注视着如蜡烛微弱燃烧般的火焰。我仿佛漂浮在虚空,也仿佛虚空本身就是我。这一刻,我觉得那微弱燃烧的火焰正是地狱的一角,它从一丝裂缝中流进了我的意识里面。
我醒了。好一阵子之间,我不晓得自己置身何处。包裹住全身的压迫感,让我知道自己被埋在泥土当中。此外,当时的我也不晓得时间经过了多久。从现在书写着这些的时间往回推算的话,我似乎被埋在土里整整一天了。
我一直没有呼吸。或者是,我已经成了不需要呼吸的肉体。我咽下跑进喉咙深处的泥土,站了起来。我好像被埋在很深的地方,但是站起来并不费多少力气。
四周是河岸,生长着高至胸部的芦苇。他们是嫌把尸体搬到深山里麻顷吗?不,他们一定是觉得不会有人来到这芦苇丛生的地方,只要把尸体埋进这里,就几乎不会被发现了。而且,就算一动也不动的我被发现,秋山也有自信能够逃掉吧。
我的全身被奇妙的异样感支配。衣服破裂,绷带也快要掉光了。我身上穿的所有衣物,全吸入了大量的血液,变黑了。
奇怪的是,明明是夜晚,四周看起来却是那么样的鲜明。竖起耳朵,我能够数出虫鸣的数量。简直就像以前被封闭在体内的神经纤维成长到皮肤外侧,伸出触手,覆盖了周围一带似的。
我望着自己的身体,触摸、寻找变成了可憎怪物的部位。我没有能力去表达当时我所感觉到的绝望。我只能对着倒映出月亮的河面尖叫而已。那一瞬间,或许我已经疯掉了。
我的头盖骨似乎变形了。头与脖子连接的地方变得异常,使我无法像常人一样直立。就像狗之类的四足动物硬是要站起来似的,头部往前突出。我可憎的新肉体就像遍布铁锈、报废了的铁屑一样。这是神明不承认存在于这个世上,原本绝不该有的肉体。像我这样的新肉体,真正令人嫌恶、在真实的意义上扭曲的形体,这个世上究竟有多少?我的肉体看起来就像是把人类和怪物缝合在一起,像地图上的陆块一样。有白色的人类肌肤的部分,也有着非人类的部分。我把那些可憎的部位,用同样是怪物的手一把抓住,用力拉扯。然而受了伤而被替换成怪物的部分,却完全无法弄伤,从接缝的人类的肌肉部分一起被拉扯下来了。我出于恐惧,一个接一个撕下全身化为怪物的部分并丢弃。我把变形的手臂骨头扯掉,把手指拔下,想要赶走散发出腐臭般的嫌恶感的早苗的孩子。
但是,不管我如何撕扯自己的肉体,怪物的身体也不断地再生。原本是人类的部分也一起被拉扯掉,怪物的部分逐渐扩大了。
我仰望天空吼叫。我想起用车子撞我、殴打我、杀害了我的秋山等人的脸。我憎恨得恸哭,发出绝望的嗥叫直到嘴巴进裂。那的确是动物的吼叫。秋山用金属棒殴打我的头。那个时候,我的脑一定坏了一半。憎恨让我渴望秋山的死相。血液仿佛被熔矿炉里的熔铁给替换了。我被火焰烧灼,近乎痛苦地凝望秋山的心脏。
就在那个时候。我的耳朵确实听见了。听见了早苗的笑声。现在回想,我觉得那是幻听。因为我应该不知道早苗的声音的。然而奇怪的是,在那一瞬间,被憎恨俘虏的我毫无来由地确信那就是早苗的声音,不仅如此,还不觉得有丝毫不对劲。
我决心前往秋山那里。但是我不知道他的家,又不能回去你的家,也无法去问任何人。
那个时候,我想起处决我的另一个人——井上。他在工厂的时候,还有处决我的时候,脖子上都挂着一条银色的项链。那是个反射出光芒的银色十字架。
不久之前,杏子小姐曾经对我说过,你的朋友打工的酒吧里的店员,都戴着银色的十字架项链。
我记得你告诉我的话,知道那家店的名字还有大概的位置。那天夜里,我首先到那家店去,逮住了井上。
夜木
即使对杀害我的人们吐出诅咒的话语,我胸中的羞耻心还是想要蔽体的衣物。因为我非常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改变了一半以上的肉体,在别人的眼中看起来就是个怪物。这是我仅存的人类部分的唯一显露哪。
前往市街之前,我先到工厂去。因为我想起自己平常工作的地方,有一块被弃置的大黑布,能够充当衣物。
明明是夜晚,街上却热闹无比。现在回想,当时似乎是连续三天的祭典第一天的夜晚。我选择没有人的道路,一察觉到脚步声便匿迹隐形。我的听觉变得更加敏锐,远远地就能够分辨出脚步声。
前方和后方都有人定来,我情急之下,跳到房子的屋顶上。我在无意识当中办得到这种事了。屋顶有我的身长三倍之高,然而我却能够像爬楼梯一样,瞬间就跳上屋瓦。我的身体到底怎么了?就算是远处的房屋屋顶,我也能够像跳过细小的裂缝般移动过去。
我感觉到全身因为破坏本能而抽痛,想要啜饮人血。接二连三地泉涌而出的力量,让我觉得甚至能够跳上空中的月亮,抓住星星。
夜晚的工厂没有人,偌大的土地沉浸在一片寂静当中。
我找到想要的布块,像外套一样披在身上。工厂里有镜子,我确认自己的脸,镜里却是一张完全无法想像的半兽的脸。你做过自己的脸崩坍碎裂的梦吗?平常的话应该会惊醒,然后在被窝里伸展倦怠的身体,庆幸这只是一场梦,并安心地叹息吧。但是我的恶梦却永无休止,扭曲而不成人形的面孔成为现实之物且不断地持续着。唯一幸运的是没有人听见回荡在工厂内的恐怖号叫,前来一探究竟。
我把镜子砸得粉碎,为了藏住可能连神明都不忍卒睹的脸,偷走了挂在厂长办公室里的狐狸面具。虽然也有其他的种类,我却选择了这张脸。这当中有着少年时代雕刻狐狸面具时的记忆,并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面具是木制的,眼睛的部分开了洞。狐狸的脸涂成白色,只有眼睛处画上一圈鲜红色。我的眼睛在黑暗中也看得一清二楚,所以我把房间的电灯关掉,好不让人发现。涂在面具表面的漆的光泽,反射出从窗外溜进来的月光。我把绳子绑在头上,觉得自己既非人类,也非早苗派遣到地上的怪物,而是成了一个无名的存在。用狐狸面具遮掩脸孔,拿黑布隐藏身体,我在那天夜里,究竟成了什么人?我离开工厂。夜色浅得还不足以称为深夜,街上聚集了许多人,呈现热闹的景象。大马路上并排着摊贩,我看见一脸高兴的孩子拉着母亲的手,其中也有戴着猫或狗的面具的小孩,或是变装成七福神的艺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