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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这状纸签押的日期是二十年前?”
梁夫人瞪大了眼睛声音微弱地说:“岁月愈久远,仇痛愈益深切。二十年如一瞬,这一切正仿佛在眼前。”
狄公又翻阅了其他的状卷,见大都是这一案件不同时期的延续和新的案情的记载。最近的一份状卷是两年前发生的事。——所有的状卷上都有朱批“证据不足,不予受理”的字样,并押签了县衙、州衙的各色印玺。
狄公不禁问道:“梁夫人,这许多案件均发生在广州,你又为何离开广州告到濮阳衙门来呢?”
梁夫人道:“被告主犯林藩现正在濮阳居住,小民千里追随到此,故告到老爷堂前,还望老爷明镜高悬,裁断此案,替小民昭雪二十载沉冤。”
狄公道:“梁夫人,我将仔细阅读这些状卷。本堂一旦予以受理,即开堂鞫审,望梁夫人随时来公堂质对听审。”
梁夫人喜出望外,两眼闪出泪花,连声称谢,跪拜再四,乃轻移莲步,出来书斋。
洪参军将梁夫人送出州衙后,又回进内衙。
狄公道:“这桩案子很能引人动火,一个狡诈的歹徒为一己之淫欲,不惜毁灭他人合家性命,但他总不能逃脱律法的制裁,显然梁夫人受了惨绝的打击,极度的悲哀使他神思恍惚,时常失去自制。然而这桩案子是十分棘手的,那些州县之所以知难而退,不予受理并不完全是由于梁夫人‘证据不足’。”
狄公唤来陶甘,和蔼地对他说:“休要垂头丧气的!如今又有一个好差使委派于你。你此就去梁夫人宅下走一遭,凡是有关于她和她家的情况,你都一概打听清楚,记住在肚内。然后再去寻访一个名叫林藩的广州富商,这林藩与梁夫人有不共戴天之仇。他俩都是广州人,先后迁居到这濮阳来的。但愿你此去马到成功,为我勘破此案立下头功。”
陶甘阴郁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瘦长苍白的脸颊透出一层薄薄的红晕。
第七章
且说马荣领了狄公之命,回到衙舍将自己装扮成一个游民模样,偷偷从州衙后花园的角门溜到了大街上,混在人群中专拣那乞丐成群的腌脏去处晃荡。街上行人见他一脸横肉,来势凶蛮,多有纷纷走避的,那沿街叫卖的小商贩见了他都将货物藏过一边。马荣心中不觉暗暗好笑。
渐渐马荣觉得有些失望。——他遇到的都是些真正的乞丐、闲汉、小偷,并不曾见得一个游方野僧或意图出脱金钗的有疑嫌的无赖。
天快黑下来时,马荣在一个小摊上买了一碗酸酒灌下肚,乘便与那卖酒的闲聊了几句,才得知本城的歹徒、无赖都常去光顾“红庙”。马荣知道市井无赖、流民乞丐一般都喜欢在荒寺野庙中做下安乐窝,只不知道这“红庙”究竟是什么庙,因为大多寺庙的山门都是漆成红色的。他略一转念,伸手拦住了街上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命他将自己带去“红庙”。那小乞丐二话不说便引着他穿街过巷,曲曲弯弯来到一座道观前。马荣见那道观的山门果然漆得血红,便放了那小乞丐,小乞丐挣脱了手,飞也似地逃去了。
道观很破旧,山门的重歇山檐上都长出了一尺多高的野草,道观前两侧各有一排歪歪斜斜的木棚。昔时是小商小贩及卖卦算命设摊的场所,如今都被闲汉、无赖、乞丐、小偷们占了。木棚里外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臭气,昏暗的夜空下只见一个卖炸油糕的小摊,小摊一侧的墙上燃着一个火把,火把下几个赌徒正围成一圈蹲着掷骰子。
马荣慢慢走上前去,摸出一枚铜钱买了个油糕吃了,便站在一边看赌钱。这时他才发现靠墙根的一个酒坛子坐着个面目可憎的彪形大汉,乱蓬蓬的头发和胡子上沾满了油腻和尘土。他正低着眼皮看赌钱,一面用手搔着凸鼓鼓的大肚皮。
马荣正在腹中打草稿,如何上前搭讪,不意那大汉倒先大声发了问:“老弟打哪里来?有什么礼物奉献给圣明观的玉皇大帝?呵,那件长袍倒也值好几文铜钱,哈哈……”
赌徒们顿时一齐回头望着马荣,眸子里闪动着邪恶的光芒。其中一个已从腰间掣出一柄牛耳尖刀,一面用拇指试了试锋刃。那为首的大汉从酒坛子上站了起来,咧着嘴“格格”地笑着。马荣心中明白,这帮歹徒想要剥下他的那件破长袍。他暗中摆好迎战的架势,恭候着第一个敢上前动手的无赖。
大汉果然一拳飞来,马荣闪身避过,伸手却拧住那大汉的一条胳膊,两个指头只轻轻一按,那大汉一声嚎叫,顿觉全身麻痹,动弹不得。那持牛耳尖刀的小无赖猛向马荣背后刺来,马荣早已觉察,飞起一脚,正中那手腕,尖刀飞离三尺外啷铛落地。马荣一足踩住那无赖的脚背,小无赖一声惨叫,已踩碎了脚背上几根细骨头。一面顺手将那大汉向墙根一推,大汉狗吃屎合扑在地上。
马荣冷笑一声,用脚尖挑起那柄牛耳尖刀,一把接住,拈在手上把玩了一阵,吓得四个赌徒一齐跪下叩头求饶。“老爷莫动肝火,饶命则个。”
马荣将那柄牛耳尖刀远远一掷,开言道:“众位弟兄,在下虽是粗人,也略知江湖大义,拳头不伤讨饶之人。快快都与我站起!”
四个赌徒站起,那为首的大汉也哼哼唧唧站立起来,嘶哑着嗓子说道:“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敢问英雄尊姓大名,好教弟兄们仰望。”
马荣笑道:“在下名唤雍马,专一做小本钱买卖。走南闯北,很是逍遥自在。今天一早我遇见一个阔佬,十分看中我的货物,留下三十两银子将我货物全部买下。为之我特赶来这圣明观奉敬些散钱与玉皇大帝,消灾祈福。”
一番话说得众无赖捧腹大笑。马荣这行话的意思是:他干的是没本钱的买卖,今天有幸拦截了一个商客,抢夺得三十两银子,特来此地快活消受。
那大汉献媚地问:“雍大哥可曾吃了夜饭?”马荣答曰不曾。大汉赶紧去那小摊上抓过几块炸油糕和一把大葱,大家蹲在火把下津津有味地啃嚼了起来。
大汉名叫沈八,自称是濮阳城乞丐行会的团头。这里圣明观原先香火也十分蕃盛,后来因观中的一位住持犯了奸淫偷盗的大罪,被官府冯刺史封了观门,驱赶了众道人,故顿时冷落了下来,至今观门仍关闭着,观里已荒废破败不堪。沈八与他手下的人两年前来此观前筑起了安乐窝。圣明观一废,观前那两排木棚里的摊设都散了。沈八说圣明观四周甚是清静,尽管它离城里热闹的市里不远。
马荣向沈八吐露他为手上这三十两银子发愁。那个被劫的商客必已去州衙报了官,他倘使提着个沉重的包袱行走,容易被衙里的缉捕、差官识破。所以他决意将这三十两银子换买了金首饰以便于携带,不会吃人拿获。他说即便蚀损些银子的分量也值得。
沈八认真地点了点头,说道:“雍大哥,这倒真是个两全的法子,只是金首饰不易撞见。说来也惭愧,小弟活了这么多年,连一枚真金的戒指都没见着过哩。”
马荣道:“有时贵妇人不留意会从轿内掉下一件小小的金首饰,恰巧被一个小弟兄拾着。这样的事时常会撞到的。你的弟兄们一旦遇着有金首饰,如金钗,金手镯、金戒指之类发卖的,还烦贤弟为我留意捎个信儿,作成我的好事为是。”
沈八搔了搔大肚皮,似乎很有些为难。
马荣会意,赶紧从衣袖中取出一两银子放在手心上搞了掂,说道:“贤弟助我作成好事,我就将这一两银子酬答。”
沈八眼睛一亮,一把从马荣手中抓过银子咧嘴大笑道:“愿老天开眼。——明天晚上烦大哥再来这里听信儿。”
第八章
马荣兴冲冲回到州衙,径来内衙书斋找狄公。狄公正与洪参军在议论公务,见马荣进来,劈面便问:“马荣,看你满面春风,莫不是已访得了那对金钗下落?”
马荣将圣时观遭遇沈八之详末细禀了一遍。
狄公称赞道:“倘使你一出马便拾到金钗,撞上罪犯,岂不是神仙人物了?你已经牵出了一条重要的线索,通过沈八或许便会访得那对金钗的下落,再顺藤摸瓜,拿获真凶也便不会很难了。明天我要去鄄城县与鲁县令议论点公事,倘你感到独个与沈八那一伙无赖打交道不甚稳妥,可唤乔泰协助你,务必追捕到半月街杀人案的真凶。”
马荣笑道:“宰鸡何必动用牛刀?我一人制服那帮无赖已绰绰有余。再说两人一并行动反会露行迹,恐被沈八识破,多有不便。”
狄公点头允诺。
洪参军犹豫半晌,忍不住问道:“老爷,半月街那桩杀人案尚有些疑点难以解释,我又将一应案卷反复读了,终不明白老爷为何排除了王仙穹杀人的可能。”
狄公饮了一盅浓茶慢慢说道:“洪亮,你细细想一想十六日夜发生之事,便可觉此案并不怎么复杂。那天你将其主要案情告诉我时,我便排除了王仙穹杀人的可能。女子行为有所不慎,很容易引起男子犯罪的念头。肖纯玉不守闺训,与王仙穹偷情苟合是实。但王仙穹究竟是读书识礼之人,真的要下狠心掐死自己的情人,他于心何忍?纵令他神智昏乱,忍心掐死肖纯玉,他又何需要奸污她呢?这岂非有违常理?故我当时便认定杀害肖纯玉的只可能有两种人,一种是闲汉、无赖,野僧、小偷之属;另一种是惯于寻花问柳的宦门纨绔,浪荡公子。
“我很快便排除了官门纨绔、浪荡公子犯案的可能。他们上靠父母,腰缠万贯,在公开的风月场里可以尽情地享受皮肉之淫乐,又何苦来冒这纵欲杀人的风险?对于肖屠夫的女儿他们不屑一顾,他们甚而连半月街这样的穷街陋巷在哪里都未必知道。
“这样,我就把凶犯的圈子缩小到那些无赖,闲汉身上,而最可疑的却还是游方野僧。无赖,闲汉在大街小巷到处兜窜,顺手牵羊,街坊人家尚且知道躲避或提防。只是那等游方野僧,托钵化缘,借着佛门慈悲的幌子,行偷鸡摸狗之实,最不易识破。十六日深夜。王仙穹五味酒家醉了酒,未能按时赴约。肖纯玉则在闺房内焦急等候,并从窗户垂下那白布条。此时正被一个过路的无赖或野僧撞见,动了歹念,便乘机大胆爬进了闺房。暗黑里肖纯玉哪里知道有诈,只道是情人王仙穹来赴约。及那人进了闺房,肖纯玉乃心中叫苦,奋起反抗,企图冲出房去呼救。来人哪里肯放?便死死掐住了肖纯玉的喉脖不让叫喊。扼死纯玉后便又奸污了她,并劫去了佩戴在纯玉发间的那一对金钗。”
狄公呷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
洪参军若有所悟,慢慢点着头;不禁又问:“如此说来,王仙穹果真不曾奸污、危害肖纯玉。然而公堂上我们又能拿出什么证验来为他辨诬?”
狄公道:“这个也不难。第一,倘若肖纯玉系王仙穹扼死,那么她的脖颈上便会留下很深的指甲印,但仵作已明言死者脖颈上的指甲印很浅,且有一处破损。明显系是未留指甲的凶犯的痕迹。大凡无赖,闲汉、游方野僧的指甲都很短,且不齐整。
“第二,肖纯玉反抗时,她自己的短指甲决不可能在王仙穹的胸前、胳膊,背脊划出那么深的伤痕。至于那些伤痕是不是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