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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丽说:“明天我们去黄鹿庄园。”
“我可不要。”吉斯说。当你知道我们现在在斯特拉福——大文豪莎士比亚的家乡,这样的回答实在是不太高明。不过莎士比亚自己可是个用方言的专家。
“我也不。”我附和吉斯的话,不过也是个没什么文法的回答,我感谢他最后终于勇敢地挺身而出对抗他姊姊年轻无穷的精力。而来自家族里一个不显赫的家庭的我,是个戏剧助教的助理,当我借着看管我的两个韩氏表弟妹而得以在英国待一个夏天时,我就贪婪地紧抓住这个天上掉下来的机会,我当初并没想到一个二十七岁的人并不像十九和二十二岁的人一样有用不完的活力。
“我可以请问为什么吗?”朵丽将她的手肘放在桌子上,虽然她没有完全倾靠到我们的麦酒杯子上,却也相距不远了。我们所在的地方是卡兹窝丘陵下坡石羊街上的 “权杖与天鹅酒吧”,这个酒吧里面是采用古老都铎时期黑白相间的木头与砖块的装潢。
如果朵丽坚持要我们去的话,我们就不会错过一处用石头堆起来的罗马古迹、一个滑稽的萨克逊石柱、一个已经受到侵蚀的诺尔曼半圆场地,同时也不会没看到那块可能有很多位爱德华和查理以及后来他们的义勇骑兵队停马下来休息过的草地或大厅。
朵丽上学期在卫博丽私立女子礼仪学院上课时迷上了一位教授英国历史的金发英国人——这间学校现在被讨好它的人称为卫博丽专科学院。
“我累了,”我说。“我的脚受伤了。我明天只想躺在亚芬河河岸和天鹅们交谈,我不打算做比这个更劳累的事情。”
“你呢?”朵丽灰色的眼睛锁住她的弟弟。
“我在这里就已经看够这些庄园了。”吉斯模糊不清地说。他的眼睛盯着隔我们几桌远的南卡女孩身上,她也是来旅行的——是看起来像樱桃甜筒的那个,可不是看起来像支笛子的那个。
“那我就自己去,”到黄鹿总共有八英里远。可是朵丽已经到了应该要有个兄弟或是年长表哥陪伴的年龄。“然后你就可以忘掉那辆胜利。”
吉斯已经在伦敦分期付款买了一辆拉风的敞篷车,这个买卖可以享有后付款的优待。吉斯已经盼望了很久。他们的父亲对朵丽是有求必应。可是吉斯就得事事小心顺从朵丽以寻求她的支持;像这趟旅行就是庆祝朵丽毕业的礼物。
吉斯的眼睛没有离开那个南卡女孩,他说:“好,好,我会去。”要不是他身上穿着那件他在剑桥买来、特别难看的棕色和芥末色的方格花布外套,他或许早就过去邀请那个南卡女孩了。
朵丽的眼睛若有所思地转到离我们两桌远的康博比那里。朵丽无视于隔在我们中间的桌子,她多少有点公开意味地问康博比说: “你明天干吗不跟我们一道去?”
他不会直截了当地说出“不,谢谢”的回答——他的教养太好了。博比是上流社会里的上流人,从他头上那一个淡黄色的头发到他脚上那双亮晶晶、在伦敦手工制的鞋子都足以证明。
他用他那种旁人学不来、轻柔的英国腔调说:“非常谢谢你们,不过我怕你们的车子会太挤了。”我们昨天晚上从戏院出来时载了他一程;我们大家都在 “橡木与天鹅”下车,那也是在石羊街上的一个小客栈,就跟其他都铎时期黑白相间的木头与砖块酒吧差不多。
“会剩下很多空位的。”朵丽试图让她的声音像他的一样平静没感情,不过我还是察觉到她的声音里有一丝胜利存在。“卡尔不会去。”
“没错,”他投过来一个怀疑的神色,这是我给他的回答。
“我明天要轻松点。”
康博比对着朵丽微笑。你看到他那样的微笑会以为他就跟她一样高兴要跟她去旅行。“如果还有空位的话——”他的声音突然像是闹钟一样中断。“克莉在哪儿?”
那个长得像笛子的回答他:“她说她要去‘番薯’那里。”因为这酒吧不过这么一点大,所以有谁知道的话谁就回答。
她的话才说了一半时,博比推开他的椅子,口中喃喃地说着像是:“对不起,借过一下。”然后就走了。
康博比会喜欢克莉实在令人百思不解。而他不愿意让她离开他的视线一秒钟。我们以前也见过一些旅行的德国女郎,她们身上就像是用了洗衣肥皂和磨刀石刮过、擦过一样干净。克莉就不是了。她一丝一丝的金发就这样垂着没有洗也没有梳,有时候散在一边肩膀上,有时候又跑到另外一边去,她苍白饥黄的脸色又被她擦的绿眼影和涂的粉红色口红更强调出来。她惟一穿过的一件上衣是一件男人的黑色毛衣,毛衣长及她的膝盖,长裤可能本来一度是玫瑰红的颜色,不过现在是一种赭红色。即使是不会歧视年龄超过三十岁以上女性的吉斯都无法忍受这么随便的克莉。
然而康博比这位穿着条纹及法兰绒、从最好的公立学校毕业的羔羊,却像是跟着看护小孩的玛丽一样地跟着她。
“好吧!”当门在他身后关起来后,朵丽吐了一口气。
我无情地说: “朵丽,放弃吧,这是没用的。”
“难道要让她得手?”有时候朵丽的内心有点像神话里面被爱人背叛后,将自己的孩子杀掉的米绨。“来吧!”
“我可不干!”吉斯说。樱桃甜筒正淌着水盯着他,我心想,还真迅速。
朵丽没再等我们做进一步的谈判。我在往下走的路上赶上她。“你以为你这样做很聪明吗?”我问她。“你这样倒追他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男人不喜欢这套。”这番话从维多利亚时代就不作准了,不过我们男人还是一直这么说。
“我不是在倒追他,”朵丽高傲地反驳我。“我只是想要告诉他我们明天早上几点动身。我可不想像你跟吉斯一样整晚坐着喝麦酒。”
这时我们已经到达番薯咖啡厅了,这是一家附有美式自动点唱机的英国版咖啡厅,里面充斥着猫王的录音带。它绝对不是都铎式的结构,里面绝大部分都是斯特拉福的年轻人及带着帆布袋的旅客。番薯咖啡厅的大小倒让权杖与天鹅显得大多了,而早在我们来到之前里面就已经达到了沸点。
克莉参加的旅行团团员悉数都在那里,包括那个在她能躲开康博比注意时就跟他混在一起的大胡子。这家伙是个冷峻的角色,他的眼睛通常都盯在他一本小黑皮笔记簿上的铅笔素描。克莉跟康博比都不在这里。
我们开始往回走向酒吧。到半途的时候,朵丽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喊:“看!”
在对街“橡木与天鹅”的附近就站着那两个躲起来的人。朵丽用力把她的手插进我的手臂里,说要我们假装成是出来随便逛逛透透气,来闻一闻夜晚冷湿的空气,不过我们也同样被注意到了。
“嗨,朵丽,”康博比没有大声嚷叫——英国绅士不这么做的。不过他从草丛里传出来的声音倒是满清晰的。他倾斜着身子出来,把克莉一个人留在门口的阴影里。当他到我们身边时,他说:“我很抱歉我刚刚就那样跑走了。明天我很愿意跟你们一起去。”任何一个没有被英国迷到昏头的人都知道他已经先跟克莉报备过了。
我对他这样随意把两个女孩子弄得团团转的方法很不满,于是我就问:“明天克莉是不是也要去黄鹿庄园?”
“不,她要去立明敦——”他屏住气息。“你刚刚是说黄鹿庄园吗?”他的神情露出担心、忧虑,还有一些几近于害怕的样子。
朵丽没有注意他。她走在前面,把门打开——她还没学到要等男人来做这项服务。“没错,我们明天早上要去黄鹿庄园。十点可以吗?我们下午想继续去圣俄悟夫修道院的废墟看看。”朵丽就这样喋喋不休地走在康博比的前面进去。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回头看那片灌木林,可是我的确回过头去看了。刚刚被独自留下来的克莉还在那里,一个不协调、悲伤的小鬼,紧靠着树的阴影。她的污秽被夜色粉饰掉了;只有苍白的脸和头发可以看得见。
她不是我的问题,朵丽才是。我跟着其他人进去酒吧,把克莉跟夜色关在门外,吉斯在我们离开的时候已经过去跟南卡女孩坐在一起了。博比坐在吉斯的位子上,朵丽似乎已经放弃要回去睡觉的念头。这让我这把老骨头很高兴;我现在可以回客栈好好地睡上一觉了。
隔天早上吃早餐时我的精神好得不得了,吉斯却是睡眼惺忪。朵丽还是跟她平常一样兴奋愉快;她是不太需要睡眠的人。
我们吃完罐装果汁及玉蜀黍片、煎蛋和几乎未煎过的培根加温番茄汁,还有冷吐司及橘子柑桔酱——传统的英国式早餐——我们把玩着那杯加糖又加奶精的茶,这时康博比出现在餐厅里。
我们互道早安,又交换了天气的资讯,这时他却厚颜无耻地说:“恐怕我今天无法跟你们一道去。有事情发生了。”
朵丽真该被拉去做斯特拉福当地的演员,她只是不能置信地眨了一下眼睛——她安慰的笑容是这么地让人相信。“我真难过,康博比。不过如果你不能跟我们去,那就算了。或许改天吧!”
你可以看得出他认为她如此安于接受这件事真是太体谅了,在多道了几声歉后,他就走了。
“明显地克莉今天不打算去温泉乡了。”我一说出口就觉得不对了。“既然还有位子,我想我就跟你们一道去黄鹿庄园。我的年轻活力又回来了。”
“你可以负责开车。”吉斯抑郁地说。他一定得跟去黄鹿,因为他已经说服樱桃甜筒跟他在那里会面。即使他最宝贵的外套也无法让他高兴一点。
这是个晴朗无云的天气,我们很少有可以放下敞篷车盖而不用把雨水从车子里舀出去的日子。在英国开八英里要比在美国花的时间还长。有谁会想要加速开过布满了大树的道路、绿草如茵的草地,草地上还有羊儿在吃草,站定不动的羊群屁股上还盖着红色的图章,好叫人分辨出它们不是赭红色的石头?为了增长我们休闲的步伐,每当地平线上出现一堆像要崩塌的石块,我们就得要在最近的路边停车区域上停下来让朵丽慢步走过去调查它是怎么来的。
因此,当我们到达黄鹿庄园的门口时已经快十一点了。庄园的看管员马上就过来收取二元六分英镑,并从收票亭递给我们一张粉红色的入场券,就像是戏院还没自动化之前一样的过程。我们把车开上铺满鹅卵石的道路,半英里后就到了乔治安大门后面的庭院里。
黄鹿庄园并不是国家的产业——它还没那么古老。不过在橡木与天鹅桌上的传单却为它塑造了一个美好的形象,它有雕刻得很美丽的楼梯、无价的图书馆、艺术经典之作及林间的一座芙的大理石雕像,这是没受到英国内战摧残、早期的黄鹿庄园遗留下来的惟一古迹。英国也有过内战。英国的庄园也有孔雀——总是有孔雀——还有正式的花园。虽然这些资讯是由黄鹿的侯爵搜集的,他开放他的庄园也是为了帮助付税金,不过这里可能要比我们见过的一些破旧的大屋有趣得多。至少,这里还有鲁宾斯的两幅真迹以及范大克画的六幅家庭画像。
通常会有一个指示牌指向西边的地下室,那里面通常可以喝茶、看珍玩,还有一个卖明信片的柜台。这是我们拜访的第一站——应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