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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
“黑旗招展,甲板上准备好战斗——我看到摇椅舰队从眼前驶过,”她淡然一笑,“我们总是这样称呼她们。尖刻狠心的老太太们,在游廊上一坐就是大半天,边在摇椅上摇着边嚼舌头,从摇晃中传播流言蜚语。避暑旅馆里似乎汇聚了世界上所有的老太婆。噢,那只舰队所拥有的不留情面的嘴哟——那些薄薄的嘴唇——我曾望着它们,疑心是否有人在上面吻过。”
女子的眼眸在火光中显得大而柔情。
“我看到一些可怜兮兮的小鬼魂在角落里哭泣,”她接着说,“那是些被舰队贬损和淹没在流言中伤之海洋中的人。一个小鬼魂的妈妈似乎不大体面,被舰队发现,便在摇椅上搬弄是非,小鬼魂只得离开了旅馆。有些鬼魂家境不很殷实——这是最可怕的罪恶——舰队对这类人也绝不发慈心。有一个叫米拉·桑希尔的漂亮骄傲的女孩,她与一个叫坎德里克的人定了婚,而坎德里克后来突然失踪。由于舰队散布了种种关于米拉的谣言,她再也不敢来这里了。”
“是些多么邪恶的女人!”马吉说。
“世界上最邪恶的女人,”女子说,“尽管每个避暑胜地都有舰队,但我怀疑是否都有舰队司令,这一点使秃头旅馆显得尤为与众不同。”
“舰队司令?”
“是的。他并非什么真的司令,我想大概是很久以前从海军退役的一名中将或少将之类的官。他每年都光顾此地,成为当地的中心人物。那场面相当滑稽可笑。不知其他地方的人是不是也像避暑胜地的人那样如此势利?司令一进门,人人就围着他转。秃头旅馆经理几乎每天都给司令拍张照,挂在旅馆里。等天亮时我可以指给你看。办公桌旁边就有一张,是司令和经理的合影,经理随意地把胳膊搭在司令的肩头,愚蠢的脸上似乎写满了‘瞧我跟他多熟’的广告词。哦,一群势利小人!”
“舰队呢?”马吉先生问。
“崇拜司令。她们用一整天的时间设法博他一笑。她们追踪他的生活起居,每当他在扑克室玩愚蠢的单人纸牌戏时,她们在嚼舌头时便放低声音,以免打扰他。”
“实在是个有意思的地方,”马吉说,“明年夏天我一定要来秃头旅馆,你——你会在这儿吗?”
“非常有意思,”她笑着说,没有理会他的问话,“你会玩儿得很开心的,因为这里不光只有舰队和司令,还有娱乐、爱情和楼梯间的窃窃私语。夜晚,当室内灯火辉煌,乐队在舞厅里奏起华尔兹,某人在烤肉厅里宴请宾客,迷人得无法形容的女孩子们在阴影中穿梭往来时,呵,秃头旅馆简直是个令人神往的地方。我至今还时常忆起那些夜晚。”
马吉先生凑近她。他感到在她纤柔的脸上跳动着的火苗使她显得极美。
“我完全相信你忘不了,”他说,“而且我不必费力就能想象出,你便是那些在阴影中跑来跑去的女孩子之一——美妙的难于言表。我知道你是楼梯间窃窃私语者们心中的公主。我可以想见你与一位幸福、受宠若惊的男子在山间的月光下漫步。许多男人都爱过你。”
“你难道在看我的手相?”她笑着问。
“不——在看你的脸,”马吉先生答道,“许多男人都爱过你,因为睁眼瞎的男人不多。很遗憾我不是站在楼梯上和在月光下漫步在山间的那个男子。天晓得——说不定我要是夏天来度假,还是最招人喜欢的呢。”
“然而秋季总是要到来的。”女子笑着说。
“秋天不会来找我,”马吉答道,“我要是说目前在秃头旅馆上演的这出奇异的戏剧与我无关,你会相信我的话吗?我若说对于你、教授和布兰德先生来这里的原因,以及莱顿市长拥有第五把钥匙的由来我一无所知,你会相信我吗?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一切都说明什么?”
“我不能告诉你,”她摇头答道,“我谁也不能信任,甚至包括你。我不能相信你不知道——这太荒唐。”
“你甚至不能告诉我在火车站里你为什么而哭?”
“由于一个简单而愚蠢的原因:我害怕。我承接了一项对我来说过于沉重的任务——我是在莱顿的明媚阳光下勇敢地承接的。但当我目睹上埃斯基旺瀑布镇,以及夜幕降临时我置身在那个昏暗的火车站里时,我内心动摇了,我感到我会失败。所以——我哭了。这是女人的方式。”
“倘若你能允许我帮忙——”马吉乞求说。
“不——我必须独自前行。我现在谁也不能信任。也许事情会发生变化。但愿如此。”
“听我说,”马吉说,“我对你说的是实话。也许你读过一本小说书名是《丢失的轿车》。”他决心说出自己是那本书的作者,告诉她他寄住在秃头旅馆的真实目的,从而劝她透露出发生在旅馆里的奇怪事情的实情。
“我看过,”女子在他继续说之前抢着说,“我的确读过这本书。它使我很伤心。此书写得太不真诚。写书的很有才华,但他似乎在说:‘整部书是场大玩笑。我自己都不相信书中的人物。我把他们创造出来是为了给你们表演。别上当——不过是本小说而已。’我不喜欢这种做派。我希望一个作家说的话是发自他内心的声音。”
马吉先生咬紧嘴唇。他想透露自己是《丢失的轿车》之作者的决心消失得烟消云散。
“我希望作者让我与他的人物产生共鸣,”女子兀自肃然地说,“也许我可以告诉你一件我经历过的事,来阐明我的想法。那是在我上大学的时候。我们班上有个女生,她是瞎子。一天晚上我去找她,我在她宿舍的走廊上碰到了她。她刚上完晚上的一堂课,有人把她送回来。她打开门,我们走进屋。里面一片漆黑——我想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开灯。而她——她却一屁股坐下聊了起来,而且还忘了点瓦斯。”
女子顿住,她睁大眼睛,马吉先生觉得她在轻微地发抖。
“你能想象得出吗?”她问,“她喋喋不休地聊着——我记得她聊得兴高采烈。而我——我却磕碰摸索着坐进一把椅子,冷得身上发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做为盲人的可怕。过去我也想像过眼瞎是什么感觉——只是把眼睛闭上一两秒钟而已。但当我坐在黑暗之中,听着那个女孩儿不停地聊着,意识到她从没有点灯的概念时,我才第一次深刻地体验到了一个瞎子的处境。”
她再度顿住,马吉先生凝视着她,有种过去从未体验过的感觉——一个近在咫尺的女人带给他的兴奋感。
“这便是我希望一个作家做到的,”她说,“即他要能让我像那天晚上对那个女孩儿生发的感觉一样,与他的人物产生共鸣。我的要求是不是过高了?产生共鸣的对象不必非要是一个悲剧人物,对一个内心充满无限喜乐的角色也可以产生共鸣。反正他应该让我达到这一点。而要是他自己都不喜欢他的人物,又如何让我去感觉呢,对不对?”
威廉姆·海洛威尔·马吉竟颓然地垂下头。
“对,”他轻声承认,“你说得很对。我非常喜欢你——喜欢得不知如何表述。即使你觉得你不能信任我,我也想让你知道无论秃头旅馆发生什么事,我都站在你一边。只要你说一声,我就是你的同盟。”
“谢谢”,她说,“也许我会很高兴让你帮忙的,我会记住。”她起身朝楼梯蜇去。“我们最好现在分手,要是不小心,将成为摇椅舰队的攻击对象。”她纤小的拖鞋刚踏到第一层台阶,他们便听到一声重重的关门声,接着空荡的餐厅地板上便传出脚步声。俄顷,一个粗哑的嗓子大喊“布兰德”。
马吉先生感到自己的手被一只纤手牵住,尚不知就里便被匆匆拽到二楼的平台。“第五把钥匙!”一声受惊吓的细语悄声送进他耳朵,接着又觉出手指轻柔地在他嘴唇上一划。他顿生一股强烈欲望,想抓住那只手指,将它紧紧贴在他的嘴唇上。然而他的冲动瞬间消失,因为此刻只见餐厅门被狠命推开,一个粗壮的男人走进办公室,站到布兰德的椅子旁边,这给马吉带来更大的刺激。男人的身旁是个瘦干儿狼,说他是莱顿市长的影子实在是再贴切不过。
“睡着了,”壮汉吼道,“卢,这个看家狗是怎么当的?”
“恪尽职守,是不是?”瘦子讥讽地说。
布兰德先生倏地从睡梦中惊醒,抬头盯住两个新来的人的眼睛。
“你好,卡根,”他说,“你好,卢。看在上帝的面上,千万别嚷嚷。这地方被他们住满了。”
“住满了什么?”市长问。
“私家侦探,可能是——我也闹不清他们的真实身份。有一个老学究,一个年轻人和两个女人。”
“有人?”市长气咻咻地说,“这儿——住进了人?”
“没错。”
“你睡着了,布兰德。”
“不,我没睡着,卡根,”服饰用品商大声说,“你抬眼四处瞧瞧,这地方到处都埋伏着他们。”
卡根虚弱地靠在一把椅子上。
“这情况你事先知道吗?”他说,“他们告诉我多次秃头旅馆是最好的地方——主要是安迪·鲁特说的。你怎么不把东西拿出来赶紧溜?”
“怎么拿?”布兰德先生问,“我没有密码。我来时保险柜的门是开着的,那是和鲁特谈好的。”
“你应该打电话让我们不要来,”卢说着朝四下不安地逡巡了一遭。
卡根先生用大拳头朝壁炉台上一砸。
“妈的,不,”他大喊道,“我要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把它盗走。过去这种事不是没干过,现在我也可以干。我才不管他们是谁。他们不敢动我。他们不敢动吉姆·卡根。我不怕。”
马吉先生在楼梯口上悄声对他的同伴耳语说:“看来我得下楼去迎接我们的客人。”他觉出她突然攫住他的胳膊,仿佛出于惧怕,但他挣开她的手,颇为矜持地下楼走到那伙人中间。
“晚上好,先生们,”他彬彬有礼地说,“欢迎光临秃头旅馆!请不要做任何解释——我们听的解释已经够多的了。你们无疑有第五把钥匙。欢迎加入我们不大却日益扩展的圈子。”
壮汉咄咄逼人地朝前迎上去。马吉先生见他面色通红,脖颈宽厚,但嘴却弯弯的小得可爱,完全可以安在公园里一个婴儿的脸上。
“你是谁?”莱顿市长以企图吓住对方的嗓音吼叫道。
“不记得了,”马吉先生轻松地答道。“布兰德,今天我是谁?是阿拉贝拉抛弃的恋人、逃跑的画家,还是偷盗纽约百万富翁家里画像的窃贼?其实这都无关紧要。我们总是在不断地交换经历。但做为人住秃头旅馆的第一位隐士,应该由我来欢迎你们。”
市长气咻咻地朝楼梯一指。
“我给你十五分钟收拾行李离开,”他怒吼,“我不想让你住这儿。听懂了吗?”
卡根的身旁闪出卢·迈克斯骨瘦如柴的身影。他的脸色犹如一块老柠檬般发黄;他的服装让人联想到肮脏街道旁的店铺橱窗;他的两眼在一副金丝眼镜后面转来转去。他的神态就像是蹲伏在主人身旁的一条狗。
“赶紧走人。”他尖着嗓子说。
“绝不可能,”马吉答道,同时直盯市长的眼睛,“我是先来的,肯定要住下去。想把我撵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