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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小姐,”彼得斯先生打断诺顿小姐的话,“求也没用。我已考虑好了——像诗中说的,是在夜晚焦虑不能成寐之际考虑的。我来这儿是为了隐居的。我不能既当隐士又做厨子。我不能那样,否则就是自欺欺人。不行,你们只能接纳我的辞职,立即生效。”
他坐进一把摇晃的椅子,以悲哀的目光注视着他们。他长长秀气的手指紧抓住紫色睡衣的带子。
“我们不是让你彻底放弃隐士的生活,”马吉争辩说,“只不过是当一段时间的厨子——说不定只有几天而已。依我看,你该欢迎这种调剂。”
彼得斯先生猛烈摇头,褐色发卷在他肩膀上频频跳跃着。
“我的本能让我远离人群,”他答道,“咱俩刚见面时我就解释给你听了,马吉先生。”
“任何人,”迈克斯先生说,“都该为一份可以预先支付的好薪水扼杀自己的本能。”
隐士颇有些不耐烦地说:“你们来到这儿,带来了外部世界的情感——那是我已经放弃了的世界。不要再找我,我求你们。”
“我实在弄不懂你,”迈克斯先生说,“不,伙计,这种隐居把戏让我发蒙。这岂是人的本性?我说。此地离铁路和娱乐场所隔着十万八千里,其他娱乐生活的事就更甭提了。这实在让我糊涂。”
“我并不想得到你的赞许,”隐士答道,“我只想让你们不要干扰我。”
“我来说两句,”诺顿小姐说,“可以这么说,我和彼得斯先生已经是三年的朋友了。三年前,他在旅馆卖明信片时,我惊讶的目光便落在了他身上。他当时在我眼里是罗曼蒂克的化身,他是个若身边没有女人,这世界对他就毫无意义的男人。所有来秃头旅馆的女孩子都是这样看待他的。他不应打碎我对他心存的幻想——他不应拒绝一位遇到困难的女子。你会答应来做一段时间饭,是不是,彼得斯先生?”
彼得斯再度摇头。
“我不喜欢女性,”他说,“但对她们当中的个别人,我一向很慈祥和乐于帮助。令她们失望不是我的作风,不过这个要求不免太过分。对不起。我必须忠实于我的誓言——我必须做个隐士。”
迈克斯先生挖苦地说:“也许他做隐士自有他的道理。说不定他在别的什么地方挣大钱呢。”
“你来的世界里充满猜疑,”隐士说着看向迈克斯,目光中流露出谴责。“你的见解不足为奇——它与你的生活方式相符,但不是真理。”
“迈克斯先生是最不会猜疑暗讽的,”马吉先生说,“他昨天晚上对猜疑还大加挞伐呢,并对世界上充满猜疑而深感悲哀。”
“也许他是那样说的,”隐士说,“猜疑已形成现代生活的主流——尤其在纽约。”他拉紧裹在他肥胖身体上的紫色睡衣。“记得我最后一次在纽约时,在霍夫曼饭店的烤肉厅里见到许多人,其中一个男的长得又高又瘦,像条鳗鱼,另一个小矮个戴着个马蹄形钻戒,与他的服饰极不相配。高个儿指着附近站着的一个人,弯腰对矮个儿耳语。戴钻石的人说:‘不,不行,对不太熟的人我不介绍。还是各人自扫门前雪吧。’这就是纽约。这就是那座城市的主流。‘不太熟悉的人不管介绍。’”
马吉先生说:“听你讲你在大城市的经历觉得怪怪的。”
“我并非一直住在秃头山上,”隐士说,“过去我也纳税,也头顶礼帽,坐在理发馆的椅子上。是的,我在许多城市和许多国家的理发馆里都坐过。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三位客人以新激起的兴趣凝视着彼得斯先生。
“纽约,”迈克斯先生轻声说,像是提到一个他曾爱恋过的女子的名字,“它是一棵迷人的圣诞树。蜡烛永无烧到尽头的时候,金银箔纸包装的礼品对我永具魅力。”
隐士的目光飘移开去——飘到了山下,凝望着远方。
“纽约,”他说,声调同迈克斯的如出一辙,“的确是一棵迷人的圣诞树,挂着供人摘取的漂亮礼品。有时夜里在此地,我还能看到四年前纽约的光景:我看到百老汇点燃的烛光;我听见车马喧嚣和报童的叫卖声;还有在歌舞剧首演之夜,大亨、淑女们的喝彩声。纽约!”
迈克斯先生霍地立起身,伸出一支黄指头指着秃头山隐士。
“我看透你啦!”他得意忘形地喊道,“我绝顶聪明!你想返回世俗。”
从隐士脸上未被胡子遮盖的部位,露出一抹微笑。
“看来我是世界上最差劲的说谎者,”他说,“我这辈子说过的谎只有一次是成功的,但很快也露了馅儿。不过当时那个谎撒得是绝顶漂亮。但那只是我唯一一次撒谎得手。通常我都不成功,就像我现在似的。我说我不能为你们做饭的原因是我得恪守我做隐士的誓言,这其实是个谎言。原因并非如此。我是害怕。”
“害怕?”马吉先生说。
“害怕受诱惑,”彼得斯先生说,“你们这位朋友道破了我的天机。我是想重返红尘。并不是在夏天,夏天旅馆里每晚都灯火通明,就像百老汇,我可以坐在这儿,倾听从娱乐厅里飘上来的最新喜歌剧音乐,而且可在任何时候下山走到那些女士们当中,在她们买我的明信片时观看她们眼中流露出的同情目光。那个时候我并不想重返城市。但当秋季降临,山上的树枝变秃,昆比将旅馆锁上,山上只有我和风声作伴时,我便变得急躁不安。那时我不再兜售明信片,所以我便想到埃伦和纽约。埃伦是——我妻子。纽约是我的——故乡。”
“所以我不能到你们中间为你们做饭。我会受到极大的诱惑,使我无法抗拒。我会听你们聊天,很可能在你们离开后,我就会刮掉胡子,烧毁‘女人’手稿,重新进入红尘。昨晚我在屋里来回踱步,一直到夜里两点。我无法忍受这种诱惑。”
听的人缄默地注视着彼得斯先生。他站起身,朝通向厨房的门走去。
“现在你们明白怎么回事了,”他说,“也许你们可以走了,我好一个人留下来做饭。”
“等一等。”马吉先生说,“你刚才说你撒过的一个谎堪称杰作。我们一定得听听。”
“对——讲讲看,伙计,”迈克斯先生亦央求道。
隐士无奈地说:“你们要是愿意听的话——这个故事可真不算短。”
“请讲讲,”诺顿小姐哂笑着。
长叹一声,秃头山隐士坐进一把摇摇欲坠的椅子,将紫色睡衣往身上拉紧。
“这事是这样,”他开口说,“五年前我在一家水果公司做事,我常出差,去那绮丽的海边和如诗如画的国家。我遇到的尽是棕色皮肤的小矮人,倾听香蕉蟋蟀长大的声音,还亲眼目睹过一两次争夺政权的革命,因而用不着去翻杂志,寻找关于某个暴君被推翻之类的报道。不过我要讲的只是个微不足道的谎言,发生的时间是在一个静谧的下午,在一个海滩上,前方就是湛蓝湛蓝的海水。”
“我提到的那天下午,我坐在黄澄澄的沙滩上,脚穿一双拖鞋,那是一双爱慕我的人亲手做的。这时我看到亚历山大·麦克曼走了过来。他个头很高,腰杆笔直,年轻而自由自在。我羡慕他,因为即使在那时,我的身材也做不了服装模特,原因是一向吃的过多,腰围肥大。就这样,麦克曼坐在我身边,海水在我们附近哀诉着。冲刷着海岸。渐渐地,我从他嘴里了解到他离家出走的原因。”
“不用我说你们也一定猜到了,逼他前往赤道的是一个女人。我记得她的名字叫玛莉,她在堪萨斯城的一家餐厅打工。从年轻人对她的详尽描绘中我得知,玛莉的脸蛋鲜嫩得像桃子和奶油,可她的心却像餐馆里卖的炸面饼圈,硬得像石头。”
“‘她把你蹬了?’我问他。”
“‘她拒绝了我。’他说。”
“看来他买了一张机票,来到那个我遇见他的绚丽多彩的国度,想把往事忘掉。‘一旦我学会了这座城市的发音,’他说,‘我就会买下船票。但我忘不了,我试过了,仍是忘不了她。’他坐在那里的样子,就像一位欠他钱的朋友突然死掉了。我不想谈他的情感。据说旅馆里的布兰德先生现在正在受着同一种折磨。这一点无关紧要,我想立即叙述撒谎的事。我对他说他不免太悲伤了,面对如此明丽的阳光。湛蓝的海洋和丰富多彩的大千世界,我认为他的悲伤实在是一种罪过。没错,肯定是一种罪过,于是我决定无论如何也要让他振作起来。怎样让他心情好转呢?我想了一会儿,眼望天空,于是想出了那个谎言——一个了不起的辉煌的谎言——随即对他编造起来。”
隐士以蔑视的眼光朝听他讲述的人瞟了一眼。
“‘你现在是满腹悲哀,’我对麦克曼说,‘但你的哀愁很快就会消失。’他摇头。‘荒唐,’我对他说,‘瞧瞧我。你看我坐在棕榈树下是显得垂头丧气吗?我脸上除了喜悦你还能看到什么?’他自然什么也看不到,我的谎言奇妙地从我嘴里慢慢编织出来。‘你?’他问。‘是我,’我说,‘十年前,我和你此时的境况一样。一个女人对我说了同样的话,就像玛莉——她是不是叫这个名字?——对你说的话一样。’”
“我看得出,我挑起了那个小伙子的兴趣。我当时边想边讲述起我的故事。‘是的,’我说,‘十年前我初次和她相识。她是在舞台上跳舞的,像只蝴蝶似地从一朵花跳到另一朵花,有如仙境中的小精灵。我爱她——崇拜她。但我俩不可能结合。在黑黑的舞台一侧,她就是这样对我说的。她还流下一滴眼泪——分手时悲伤的眼泪。’”
“‘我回到家里,’我对麦克曼说,‘手里拿着一摞时间表和轮船小册子。那些小册子红红的——我急切地翻着它们,以致手上都沾上了红颜色。我选中了一个国家,就坐船走了。像你一样,我当时以为我永远不会再感到幸福,甚至永远不会再笑。可你现在看看我。’”
“他看着我,我猜我脸上透着无比幸福。我的想法妙极了,他深受震动——我能看出来。‘我幸福极啦,’我对他说,‘我如今一切自己做主。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身边没有女人管着我何时出门,何时回家。我四处游荡。我还有她的照片做伴——照片中的她还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时的样子,一双快速开合的脚永远也沾不到地面。然而我却像个幽灵似地走开了。尽管你在记忆中仍钟情于那个女人,她却很可能早把你忘记了,年轻人。这一点你想到过吗?你应该想到。你会像我一样幸福愉快的。以我为例,好好琢磨琢磨。’我用穿着拖鞋的脚朝一簇棕榈树摇晃了几下。我显然给亚历山大·麦克曼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当我们沿着沙滩和长满绿草的街道朝旅馆走回去时,他已把那个在餐馆打工的小情人忘掉了,显得满心欢喜。直到最后我一直佯装着欢快的神情,但我俩一分手,我的心使沉了下去。我知道我得回到老婆身边,而她很可能会因我穿着卧室拖鞋外出而痛斥我一顿。我以一句喜气洋洋的话与麦克曼道别。而后我回到船上——回到她——即我老婆身旁。我说的是谎话,你们知道。我无论去哪儿她都跟着。她对我从来不信任。”
“当天晚上我们就要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