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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耳边轻声说,这本来是他取得成就的地点;他应该在这里写就一部巩固他地位的小说。啊,命运却正好相反。他眼前恰恰上演了一幕他来秃头山想躲避的离奇故事。命运的嘲弄,此刻她肯定穿着和服掩面窃笑呢。马吉在灰蒙蒙的阴影中搜集起衣物,装进手提袋里,最后朝七号房间逡巡一眼,关上门,将众多令人兴奋的回忆永远锁在了屋里。
楼梯下,一群人正瑟缩地等着他。诺顿太太的帽子戴得角度太过分,连最富想象力的帽商也会皱眉头。教授看去又老了许多。在昏暗中,即使桑希尔小姐那样的美貌和优美仪容也减了几分颜色。昆比领路走到大门口,众人鱼贯而出,马吉先生用海尔·班特利在纽约四十四大街愉快地递到他手里的那把钥匙把门锁上。
秃头旅馆陷入沉睡和等待的死寂之中,等待着迷人的薄纱长裙,华尔兹轻快的节奏,欢愉的笑声,游廊上摇椅舰队的摇摆节奏,司令踏在磨光地板上的皮鞋声,以及旅馆侍者口袋里硬币的叮噹声。简短的几天时间里,旅馆房间里出现了若干神秘的身影,替代了性格干巴巴的昆比。他们来这儿谈论着金钱和爱情,策划着密谋,而正如他们从黑暗中来,在黑暗中快速行动一样,他们也在黑暗中离去,于是秃头旅馆冬季震撼人心的戏剧不情愿地拉下了帷幕。
五个人跟在昆比身后沿下山的雪路走去。马吉先生想像着不久前沿此道匆匆下山的那个人,其他人各自怀揣着不同的心思,包括昆比太太的早餐。走至厨房门口时,昆比太太迎了出来,她像个热心肠的大妈似地急着要侍候这些新来者。马吉先生又忆起似乎已过去很久的他来时那个晚上的情景,她也是那么热情。他低头看着她的眼睛笑,即使在凌晨四点半,他的笑照样很迷人。
“啊,昆比太太,”他大声说,“浪子回头了,直接从那个空荡荡的旅馆下来。说实在的,我这个浪子迫不及待地想坐下来,尝两口世上一切灾难的肇事者——女人——亲手做的饭。”
“进来,你们都请进,”昆比太太欢快地说,将他们引进饭香扑鼻的房间。“脱掉外衣,请坐。早饭一会儿就得。天那,我猜你们肯定饿坏了。昆比告诉了我给你们做饭的人,我对他说:‘什么,那个微不足道痛恨女人的人竟干起了女人的活计。’我说,‘上帝可怜旅馆里的人。’我说,‘彼得斯先生可能会讲一些关于克娄巴特拉怎么在安静的埃及夜晚消磨时光的故事,给你们解解闷儿,’我说,‘或者用他的眼光解释一下特洛伊城的海伦,虽说依我看海伦要是活着的话,肯定会抗议他的解释。但要轮到做饭,’我说,‘我想他比你好不到哪去,昆比。’你们瞧,昆比只会煮咖啡和烧汤,有时他弄出来的东西你摸不准哪个是哪个。”
“这么说,彼得斯先生把他正在写一本反对女性的书的秘密告诉了你?”比利·马吉问。
“不是亲口告我的,”昆比太太答道,顺手将一络灰发往头后一捋,“他说这事时我在场,但他没注意到我。他晚上常到我们这儿来,给昆比读他刚写完的章节,我做饭和洗碗时就听到了一些。”
“我对书是门外汉,”诺顿太太坐在一把舒适的摇椅上说,“但我敢说他那本书写得最差劲。”
“你说的对,夫人,”昆比太太对她说,“我不是说他用的一些词儿不漂亮,可漂亮词儿掩饰不了胡言乱语。上帝,那本书真是一派谎言!你用不着懂多少历史就看的出,杰克·彼得斯篡改了历史以适应他的观点,可他篡改的又不高明,漏洞百出,明眼人都看得出。”
又忙乎了十来分钟后,昆比太太宣布大家可以入座,众人都巴不得等着这句话。见到她做的早餐,马吉先生情不自禁地说:
“我想知道我判断人的能力如何。第一个晚上我见到昆比太太时,在没有尝过一口她做的饭的情况下,我就断言她是全镇最好的厨师。”
教授从吃着的烙饼上抬起头。
“怎么仅限于这个镇呢,”他说,“我看你的判断不免太吝啬了点。”
昆比太太悟出老头儿的话是在恭维她,躬身在炉子上的脸变得更红了。在甜美食品和昆比太太开朗性格的影响下,大家的情绪高涨起来。秃头旅馆已成过去,它的大门已被锁上,七把钥匙在黎明时已被众人分散带走。昆比太太不停地劝客人多吃,同时饶有兴致地聊起了旅馆里发生的事。
“这个地方很少发生什么事,”她说,“我特想知道山上出的怪事。可昆比在这方面不是个能说会道的人,我差点儿上山亲自去瞧瞧,尤其当我听说老天爷给你们派去了一个写书的厨子之后。”
“我们肯定会在游廊上张开手臂迎接你的。”马吉先生宽慰她说。
众人站起身,相互对了对手表,这时昆比太太把注意力移到坎德里克身上。马吉先生听见她以出自肺腑的口吻对那个铁路公司的人说:
“坎德里克先生,你又给昆比带来了新的希望,真不知怎么谢你才好。你永远也不会明白,当希望破灭,生命似乎完蛋而白费了时,突然听说还有一线希望是什么滋味。”
“我会不知道吗?”坎德里克激动地说,“昆比太太,给你丈夫一次机会将使我感到很幸福。”
秃头旅馆的隐士们纷纷走出房门,此时天空已露出鱼肚白。他们挥手向昆比和他太太告别,后者站在院子里目送他们远去。他们一行轰轰烈烈地沿上埃斯基旺瀑布镇的滑溜山道往下走,时不时与一个手提饭篮子的一脸倦容的人相遇,后者往往让到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这支稀奇古怪的队列。
马吉先生在车站遇到了一头蓬松黄毛的老朋友。这个曾抱怨乡村生活缓慢的人睁圆了眼睛盯住马吉。
“我说,你又到这儿来了,”他说,“应该说,你给这地方带来了点儿生气。那天晚上我在这儿看见你时,要是知道你暗地里还能搞出这么些带劲的事来,我立马就跟你上秃头山了。”
“可我暗地里没干什么事啊。”马吉抗议说。
“天知道,”卖票的眨眨眼,“这儿有不少够刺激的传说,都与秃头山上发生的事有关。枪声、奇怪的灯火——嘿,真带劲,多少年没这种事了,我愣是没看着。真希望你给我透露透露。”
“喂,我说,”马吉问,“你注没注意到昨晚上十点半那趟车的旅客?”
“十点半,”卖票的重复着,“你以为我会上那么晚的班?一个人就算给铁路干活,也得睡觉哇。昨晚十点半我不在这儿。是卡尔·亨特那小伙子值班。这会儿他回家补觉去了。”
没问出线索。那个女子携带着二十万美元遁入黑夜,她走脱的意图马吉先生只有等待和暗自揣摩了。
两个萎靡不振的人走进火车站——是市长和他的跟随迈克斯。前者的趾高气扬早已像花朵似地凋谢,一贯自命不凡的卢·迈克斯也像霜打了似的无精打采。
“早上好,”马吉先生招呼道,“你们也来赶早车,啊?昨晚过得不错吧?”
“年轻人,”卡根说,“你要是在这座镇里住过一个叫商会馆的旅店,便找到了你最后一个问题的唯一答案——不是人住的地方。我听一个牧师说过,所有商人都得下地狱,其实商会馆比地狱好不了多少。”
迈克斯先生把手插进大衣,掏出一些烟丝,用发黄的指头卷成一支烟。
“深表同情,”马吉笑说,“我们在昆比太太家美餐了一顿。你们真应该留下。对,布兰德在哪儿?”
“他吓得浑身发抖,”卡根说,“惧怕改革派。他在这种事儿上没经验,否则他就会知道,改革派们犹如绿头苍蝇,岂有在苍蝇面前发抖的理?今天早上我们送他上了火车,朝莱顿相反的方向开走了。他认为他应该到别地儿去找发财的路子。”他凑到马吉跟前,煞有介事地说:“我说年轻人,你得跟我说实话,昨晚你玩儿的那手把戏让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钱跑哪儿去了?那丫头哪儿去了?搞的到底是什么名堂?你把钱拿走我无所谓——反正不是我的——可把底细给我透露两句,我也好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卡根先生,”马吉说。“关于那姑娘的事,咱俩知道的一样多。她让我把钱给她弄到手,我就照她的吩咐做了。”
“可你在这出戏中唱的什么角儿?”
“旁观者,”马吉说,“这么跟你说吧,我是陷进了龙卷风里,只有老老实实地坐等这场风刮走。我——这么说吧,我爱上了她。她要钱,我就给她弄到了钱。”
“你像是讲童话故事,伙计,”市长说。
“我讲的绝对是实话。”马吉笑道。
“你认为这个解释怎么样,卢?”卡根问,“她管他要那笔钱,他就给了她。”
迈克斯先生嘲笑一声。
“我看,百老汇合唱队中的每个人恐怕都愿意见你,你能给她们钱呢,马吉。”他说。
“千万别在你合唱队的朋友面前提我,”马吉说,“我可未必总能踌躇满志地弄到钱。每个人都有坠入情网的时候,你恐怕也不例外,说不定还不能自拔呢。”
“什么情网不情网的,”迈克斯说,“这个像冰库的火车站可不是聊这种轻浮事的地点。”
不是吗?马吉先生朝四围暗黑的墙、肮脏的时刻表和破烂不堪的火炉子扫了一眼。这不是生发浪漫情怀的地点?他就是黄昏时分第一次在这里见到的她,她为那个看去毫无希望完成的任务伤心地流着泪,于是他命里注定就要为她效力。谁说这儿不是追求浪漫的地方?他生命中的浪漫便起始于此。那个穿蓝制服的快乐水兵仍立正地站在“环游世界”的招贴画里。马吉朝他眨眨眼。水兵知道这一切,他都知道——他知道她身穿蓝色灯心绒外套,脸上痛苦地捂着一块薄纱手绢的样子是多么招人爱。的确不假,招贴画上的水兵见多识广,见过各种不凡的场面。
售票员把脸贴向售票窗上的铁栅栏。
“你们的火车将驶往莱顿主大街的高架桥。”他说。
他们一行走到站台上,马吉先生为诺顿太太提着行李,后者一个劲儿地感激涕零。站台上站着个人,出外旅行的打扮。迈克斯突然像发现新大陆似地喊道:
“我的老天爷,这不是秃头山的隐士么!”
果不其然。隐士的胡子没了,头发被拙劣地剪短,身穿一身又旧又可笑的服装,脸上挂着再次扑向城市的勇敢的神情。
“的确是我,”他说,“我一夜未眠,想来想去。我知道迟早我会这样做,这个时候果然来了。冬天实在不好熬,尤其见到你们后——我实在按捺不住了。你们的聊天,聊天引起的兴奋,我忍不住了!我打破了自己的誓言。所以我要回到她身边去——回布鲁克林去过圣诞节。”
“祝你圣诞快乐!”卡根说。
“但愿如此,”彼得斯先生说,“她要是高兴,恐怕才能过得快乐,但愿如此。不过我不会彻底放弃做隐士,夏天我还会回来,兜售我的明信片。要是卖得好,可以赚些钱。可我不会再在这山上过孤独的冬天了。”
“我俩都是写书的,”马吉问,“你的书写得怎样了?”
“我在布鲁克林决不提写书的事,”隐士说,“我已把书稿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