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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言解说,都俟你喜欢了我才放心。还有多少事,犹在你心里筹画,未曾出口,我即揣度出来,先意承志的迎合,使你知道你我两心相印,不同砭泛。那料我是你的知音,你非我的知己,也不体贴我们的苦处,不能得罪人的。而且并未待你比贾子诚薄,是你错会了念头,竟不念前情,一概抹煞。又当着人给我没趣,我即真待你错,你尚要原情今日歹仍有明日好呢!你只顾气头上说我一番,决然而去。老夫妻必定抱怨我,不知怎生触忤了你。你一日不米,我耳畔一日不得清净,。细想我数月中待你许多好处,你一旦付之东洋大海,叫我怎不伤心。
如金思前想后,泪出恸肠,不禁倚壁掩面放声大哭。他妈妈忙上来劝道:“我儿不必伤悲,许老爷虽然生气而去,那里就撇得下你,停一半日自然会走来的。否则我明日亲去请,他可好意思不来么?少年人有钱的,都有些鬼婆子气。他若不来,包在为娘身上,还你个许老爷。你由午后至今,没有吸着一臼烟,难道气狠了,烟瘾都忘了么?好儿子,快些吸烟去罢,自己身子要紧。平时保重尚来不及,还当得起践踏么!”说着,拉了如金回房。
如金听他妈妈劝说,甚为近理,便止住哭声,回转自己房内。他妈妈见烟具仍设在床上,即将灯火剪得透亮,又将各件收拾了一回,拉如金躺下吸烟。自己睡在对面,代他烧着,又七搭八搭的同他说话。如金虽身在行户,因自幼多病,烟早吸成了瘾。此时吸了几口,觉得神气渐旺,通体畅泰,又被他妈妈说了一阵鬼话,气已全消。
蓦闻章三保在前进叫喊起来,喉音甚高,字字听得明白。如金放下烟枪,侧耳细听,原来是骂的他姊妹两个。又闻臭货长,臭货短的,在那里乱骂,甚不入耳。不由一口气阻上胸前,比先那气恼尤甚,嚎啕大哭。倒把他妈妈很吓了一跳,连问怎么?又听得章三保在前肆口谩骂,方明白如金哭的原故。忙坐起身,推如金道:“好儿子,你不要作气,才信了为娘两句话,怎生又惹起烦恼来?我晓得你是听得老东西骂人,他向来吃醉了酒,都是这般,也计较他不得许多。好儿子,你息息气,待我去骂他。”说罢,即匆匆出房。向前进来时,章三保已回房去。
他妈妈赶至房内,指着章三保道:“你这老囚攮的,灌足了臊尿,再不说安安稳稳挺你的尸,都要寻事骂人。你说只苦了你我两人,你苦了些什么?前数年苦的是我,这几年女儿们大了,又苦的是女儿。你倒吃了大半世的闲饭,也没见你赚过一文半钞来家养活我们母女,还声声叫苦,你羞是不羞?你好的不管有无,只要你有了酒喝,万事皆休。单顾喝酒也罢了,吃下去又喜寻事,数黄道黑的乱骂人,你想一家四口子,谁派你寻事,谁该你骂?你还不与我趁早夹着你那尾巴,到旁边睡去好得多呢!若把老娘闹烦了,爽性不绐你酒吃,看你怎样?”
章三保被他妻子一顿骂,骂的哑口无言,反笑嘻嘻的道:“咦,我并没有说什么,好端端骂起我来。奶奶又是受了谁的气,拿我出注儿。”说着,掀开被,身子一倒,滚进床里去睡。妈妈见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啐了一声道:“醉不死的臭乌龟,这般形相叫我拿那一只眼睛来看你。明儿等你酒醒了,再和你讲,现在我也没有那么大力气,同你说话。”便回身出外。章三保倒在枕上,犹咕咕哝哝的道:“臭乌龟罢,香乌龟罢,我这乌龟也是你们作成我当的,还要骂我呢;”妈妈也不去理他,竟回后进而来。
不意如金自他妈妈出房,心中越想越气,那眼泪不住的直淌下来,将一个绣花耳枕,全行湿透。想到自己八岁时即没了父母,被狠心的哥哥卖我到章家,。吃尽了多少苦处。学弹咱,用尽心机,稍有不是,非打即骂。好容易挨到今日,身上引了几个客来走动,老夫妻才待我好些。我久想跳出这火坑,又恐遇人不淑,难得来了这姓许的,想将来托身于他,可望出头。不料今日因贾子诚,得罪走了许春舫,妈妈虽说他仍然要来,未知他心意如何?倘从此斩断情缘,另有了结识,岂不空指望了一番。况且男子的心肠,最易改变。我这里痴痴的望他回头,甚至他早将我抛诸脑后,所谓我本有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再者他有的是钱,到处皆有人趋奉,不是舍了我如金,天下即没有绝色女子。适才又受章三保这一场羞耻,皆为的是许春舫那个冤家。我而今也不怪许家了,一恨我命薄该受折磨,二恨贾子诚、朱丕平空的撞到我家,惹出这无辜的口舌。即是许家明日来了,我也无颜面见他。想我这个人,还生在世上有何贪恋,一受不满的苦恼,吃不尽的酸辛。也不知前生作了多少罪孽,罚到今生身为娼妓,已屈下流,又跌跌坎坎的怄气,何日方了?不如一死,倒也干净。
那知人存了死的念头,邪魔即至。如金此番,觉得耳畔似有人教他悬梁刎颈,服毒投河,种种死法;死后又有若干好处,较之生前高万万倍。自己的身子,又觉有人扯他坐起,恍恍惚惚,如在云端里一般,不禁倒抽了一口气。爬起身来,东西乱望,要觅个死所。猛低头,见盘中放了一盒烟在内,点点头道:“悬梁刎颈,皆一时措手不及,被人解救下来,传扬出去,徒添话柄。常闻人说,鸦片烟是最毒人的,生吞下去无药可救。若和酒吃,更容易绝命。又是现成的,又便于吃。”
想定主见,便拿了烟盒下床,找到桌上有将才未收去的酒壶,摇了摇尚有余剩,忙倒了下来约有半锺之数。将盒内的生烟,全行倾在酒内.,搅得匀匀的。望着酒锤,“喀”了声,落下几点泪来,自语道:“烟呀!酒呀!想不到我如金今日,应该死在你们手内。”又望着房外,低低说道:“我那不记得音容的亡过爹娘,你该早知道你苦命女儿,今夜已到绝期,恐阴司路径生疏不识行走,又怕有恶鬼欺凌,爹娘可来带你女儿一带罢。”又叫了声:“许春肪狠心冤家,你今日生气走了,纵然懊悔过来,明日再至,已见不着我了。只能恨你无情孟浪,不能怨我薄情,半路抛撇下你来。”又骂一声:“贾子诚,朱丕,你这两个该死的杀材,我与你们无仇无隙,平白地闹起干戈,坑了我的性命。虽说是我自愧轻生,总因你们两人起见,我在阳间不能奈何你们,到阴司做了鬼,即不肯饶你们了。常闻说道,人善鬼不善,人怕鬼不怕。何况冤有头,债有主,好歹都要追了你们的命去,才得甘心。”又叫了声:“妈妈,我虽不是你亲生,也蒙你自幼抚养成人。这数年中,你却待我不错。今日别过你了,好在你尚有如玉妹子可靠。”
如金说到此处,不由肝肠寸裂,万箭攒心。那眼泪滚滚的滴入锺内。复想到自己具此一付容颜,虽非国色,也算二三等的女子。每对镜自幸,将来倘得出头,戴上凤冠穿上霞帔,也可以相称。谁意我空生此姿容,如此小小年纪,正当花开月满之时,竟做了屈死冤魂,岂不可嗟可惜!一时间,百脉沸腾,腹如刃绞,几乎哭出声来。猛又自己发急道:“呸,!章如金你好生胡涂,你是想寻死的人,并非在这里诉苦。人到死后,历事皆空,还忆这些做什么呢?若被人来看见,不独不容我死,知我的说我情急舍命,委系可怜;不知我的,反说我轻狂,故意的诈称寻死昨人,落得他们背后去议论。”便咬咬牙,狠命的举起酒锺,伸着脖子一口吞下。把锤子掷于一旁,仍至床上倒身睡下,拉过一条被盖好。此时心内倒无所牵挂,惟有闭目守死而已。
约隔了一锺热茶时分,心里觉得怔忡不宁,腹下隐隐作痛。原来鸦,片烟和酒吃下去,更外发作得快。顿时五脏如焚,宛同刀划,气往下坠。试问如金似一朵姣花,盈盈弱质,怎禁得这虎狼般的烟酒在内翻江搅海,不由“哎哟”一声,一脚将被蹋过,双眼一翻,两足一蹬,早巳呜呼哀哉。那一缕芳魂,被无常勾引入冥中去了。正是:
香魂渺渺归泉下,弱魄凄凄入地中。
再说他妈妈骂了章三保一顿,仍恐如金心内不安,重到后进来安慰他。将至门首,听他房里“豁喇”一响,似件东西掉下地来。忙掀帘入内,忽觉一阵冷风劈面吹过,逼的毛发直竖。再定睛看,如金仰睡在床上,一条被掀在地下,遂道:“怎么倒睡着了,被落下来也不知道。现在身子不好,又着了一场闷气,若受了凉,不是玩儿的。”便欲上来代他拾被,忽脚下有件东西绊了一下,“当”的一声滚去多远,知道是个锤子,即骂道:“这些瘟根,怎么茶锤子乱丢在地下,也不捡起来。是我脚步子轻,不然还要踢碎了呢!他们是不肉疼的,不知老娘一草一木都非容易置办。”即弯腰拾起,见锺子内乌煤似的一大团,不知何物,低头嗅了嗅,,似有烟气,只有酒气,不由得心头跳了几跳;忙丢下锤子,来看如金。不看犹可,看了只吓得大海崩舟,高山失足。见如金直挺挺的睡着,两拳紧握,两眼大睁,上齿咬住下唇,口角边涔涔流血,犹带着余烟。无疑是适才趁我不在房内,偷将鸦片烟和酒吞下肚去,寻了短见。再摸他的嘴及鼻尖两处,一丝出气皆无。
妈妈这一急非同小可,走上来一把抱住如金,放声大哭。两只脚在地板上似擂鼓一般,口口声声,只叫“没有命了”。早将房外的一班妈儿们,都惊的走了拢来。先前妈妈将如金拉回房内吸烟,妈儿们送过茶,即各自走开。晓得他都有家常话说,不便窃听,又乐得偷半刻空闲,到各人房内歇息。他们起早眠迟,不免辛苦,原说歪一会儿,那知都睡了。忽闻房内惊天动地闹将起来,大家吓醒,一骨碌爬起,怔怔的走过,齐问:“奶奶怎么了。”
妈妈见了众人,跺足大骂道:“你们这班死娼妇,来的正好,快偿还我女儿性命。好呀,都被你们坑死了。你们死到那里去的,我走开了,你们也不来伺候他。如今把烟和酒吃下肚去,你们才来。完了,完了,人也死了,家也冲了,还过他做什么呢!”说罢,又号天叫地,一声儿一声肉的,大哭不止。众妈儿们闻说,方知如金服毒自尽,皆吓得面如土色。有两个还立在房内,有几个飞跑出房,至前进送信。
章三保酒都吓醒了,急忙披衣起身,一面走着,一面连说:“怎好,怎好!”如玉也得了信,一同来至如金房内。妈妈一眼看见章三保走进,舍了如金便一头撞到章三保怀里。三保未曾提防,几乎跌倒,多亏板壁挡住。妈妈哭骂道:“你这老不死的乌龟,你要吃酒骂人呢!骂得好,把我女儿逼死了,我也不要命了,与你老乌龟拚去了罢。”说着,乱撕乱咬,揪住章三保打了起来。
如玉走进房,见如金死的甚惨。想到姊妹多年情分,沮如雨下。又想到自己身上,姐姐如此容貌广如此声名,来人皆仰望他的颜色,尚不免贾、朱之难;我比姐姐又逊一筹,身上毫无知己,更难保没人凌辱,一时又跳不出这火坑。不禁上前抚尸痛哭。
忽见妈妈和章三保打闹,”忙走过拉住他妈妈道:“妈妈,与三爷也非闹的事。纵然闹到天明,死者不能复生,亦无济于事。我们先赶紧灌救,能于救得转来,万事皆休。否则;大家须要商量个定见。我想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