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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而他说不清心里的这种感情,更说不清两家人,还有他们仨的这种微妙关系。他感到窝囊,烦懑。你邹大伦的养父才是真叛徒,引发一连串的悲剧,殃及我们家族!你闷在心里不说实话,你明知养父是该天杀的东西却默不做声,你目睹了红霞的死,你一路护送了柏香茗,不错,你心存愧疚,而让我蒙在鼓里。此后,在所有人眼里你反倒成了大义凛然的大善人!他又回想在河边,初见邹大伦,频频打听家乡父老的那一刻,怪不得邹大伦总是很敷衍。即便不是存心欺骗,惑人视听,也很不光明正大。他为邹大伦善良的谎言而生气,更为柏香茗而生气,好像与之一路同行也有意隐瞒他苑志豪什么。这下好了,挺身而出的是他俩,让自己倒成了一个局外人、一个被保护的弱者。罢了,解释什么都是枉然的,在众人眼里,我苑志豪无辜成了一个贪恋尘世苟且偷生的男人。
他知道,留下的人是不能光徘徊的,必须旗帜鲜明继续忏悔,写反省日记。每个人心底里都如深潭,沉积翻腾着一些心事的浪花,对于良知和灵魂,这些沉积会成为酵母,渐渐发酵成了滚烫滚烫的忏悔。而那些难忘的忏悔,目的就是让你有罪孽深重的“原罪感”,脱裤子,割尾巴,洗一个大澡,思想收益能够管用一辈子。的的确确管用了一辈子,譬如说,每个人笔下常常出现的“灵魂深处”、“祸国殃民”、“罪该万死”这一类词汇,使用了一辈子。
在这场不可避免的战斗中,每个人不可能置身度外。我父亲早把自己的“反省日记”上交,其余所有的文字全部毁灭。终生不用文字记录任何与心事相关的东西。从那个时期开始,他想向人倾诉衷肠的忏悔意愿永远地封闭了。
我母亲的日记,不屈不挠留了下来。母亲说:我和你写下的反省日记,是文字堆积起来的革命忏悔录。17岁开始,我记日记的习惯还是爱情激励下的青春期行为。之后,日记没停止过。
母亲持之以恒无情地、冷酷地抓住自己的喉咙,这个有力的手一生没松开。直到她离开人世,她还在使用皮鞭抽打自己,审视他人,把“怯懦、自私、没良心”等词汇堆到审视之后的灵魂上。当疾病和痛苦折磨她的身体不听从意志那严格的节律时,反省,每日一省,一如既往是她的惯性行为。
父亲说自己是连高中都没毕业的“三八式”,读书甚少原本乃终生之憾事。滑稽的是,这一辈子他成了摘不掉“知识分子”紧箍咒的干部。学生出身,更是让人产生骄傲和自卑感的代名词。父亲看重师、友、臣关系。知识分子中他最痛恨的几种行为:说假话、告密出卖、当打手、落井下石、趋炎附势。诚然,身处逆境的父亲没丧失基本原则,然而,令他煎熬、痛苦的是“文化”害了他,文化也救了他,会写,能活着,能写出一片新天地。可夏天庚的哥文化太高被杀头,弟弟没文化,侥幸活着。这么看文化,是矛,也是盾。“文化”成了政治生涯中一种自卫和攻击的武器。
看来能让我父亲安然度过整风运动是他会“写”。
母亲说他除了写反省日记,刘队长正儿八经找过他,这回找他不是批判,而是求助。他希望苑志豪帮他写几篇理论水平高一些的文章上交,参与更高一层的核心领域的战斗。拿起笔,做刀枪,按照当今时髦说法是隐匿在背后当“枪手”。苑志豪的文章及时且直接送到了延安的高层。以苑志豪和队长在党内的资历,谈不上御用,假如真像是某些理论家那样被“御用”了,反倒遗臭万年了。苑志豪乖乖地照写,帮工农出身的队长写,舞文弄墨完成所谓政治任务。开会发言照发,从他发言看,弄不清他是否心悦诚服。不过,他的一举一动无不证明他全身心臣服。那理论文章写得越来越娴熟的同时,挨批的程度便产生微妙的“质”的变化了。刘队长仍指出他的“毛病”,继续挽救他,他照样“戏剧化”地挨斗,挨斗渐渐不痛不痒,又不再伤筋动骨。之后,挨批斗与挨斗不同了,仅仅是一个仪式。
到了50多年后的今天,我父亲却要让别人对妻子日记记录的历史产生怀疑,怀疑是一个女人的狂言呓语。他和她,都想说明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假,什么是未被玷污的真理。他恼怒道:“她写得不真实,你母亲有被迫害妄想症。”
而我母亲日记里疾呼道:在延安“洗澡”的日子,开始让我对苑志豪感到陌生,如同美丽与青春的消逝,人性的美丽和丑陋也会随着肉体一起死去吗?
第三部分
第六章(5)
逃 会
那天为邹大伦送行的人不多,三三两两,送行也没有通常敲锣打鼓那么热闹,而是安静。因为,这批上前线的人大多没“结论”。后来的历史事实证明,在整风中没“结论”的这批人,开赴前线后全部壮烈牺牲,没一个投敌叛变!可当时,没有人敢公开表示依依惜别的热情。送行的人中,谈得上老同学的有白莲和苏一亭。分别的瞬间,敬礼,握手。冷不丁,苏一亭不忌讳与他紧紧拥抱了一下,远行人立时就抹了一大把眼泪。这个动作,是个诀别,让我母亲后半辈子总是在日记里提到他。一个亡人,断不会知道自己会在另一个人心里,留下这么大的影响。他在消失的那一刻,突然介入了你的生活,你没有想过他为什么打搅了你的心灵。
让我母亲不可饶恕的是,秋天给苏一亭送别的“仪式”,苑志豪再次缺席。
苏一亭从教会学校开始,便是苑志豪的“死党”。可以说,他青春期萌动的点点滴滴都在苑志豪的蛊惑之下变异膨胀。如果说人类必然会被“信仰”植入这样一具尘世的肉身之中,苑志豪就是那个牵引他投入革命的幽灵。是苑志豪给他灌输了背叛的思想,使他脱离了官僚地主加军阀的显赫家庭,抛弃了富有而美丽的娇妻。1938年他又跟着崇拜的人跑了出来,在苑志豪家的炕上,吃了老太太亲手擀的送行面,第二天一早,便跟着苑志豪参军上山,从此,步步紧跟,一直跟到了延安。
苏一亭虽是富贵公子,却毫无纨绔之气,他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天真纯净。少年时期住在柏香茗家隔壁,约好了一路同行去学堂,勤勉守时。每次上学放学,关大门轻手轻脚,总好像生怕惊着谁似的。几个同学里,数理化成绩当属他好,这与他对什么都钻研、叫真儿不无关系。他叫真儿的个性在过激运动中,演变成了一个不合时宜的执着。夏天庚所说的“小,少,”二字真经,一到他那儿,理解完全相反:“小”,小处不放过一丝一毫忏悔,“少”绕弯,少空谈,实打实。人家邹大伦、苑志豪的“少”是文字功夫上的“少”。比如:苏一亭他坦白说,当时他在抗日支队苑志豪手下,觉得咱队伍的武器装备太差,很想立功表现,于是,一次执行任务中偷偷跑回家去,找媳妇儿要了私房钱。媳妇儿有个亲戚是阎锡山的部下,武器装备精良。他和人家接上头,搞了几把好枪,路上还顺便抓了俩日本鬼子俘虏,受到了领导的奖励。他说了之后,有人便抓把柄指责他是“汉奸,私通敌伪”。再比如,他开会总和红军出身的江西老表老王争个没完,老王说,知识分子脱离实际,要当实干家,那个狗屁书本知识比煮饭容易,比大粪还没用!苏一亭直眉瞪眼嚷,书本知识怎么无用哪?他争啊争,争得好像要动手打架。结果,吃了苦头。
秋收的时节,苑志豪在地里收割,传来收工的哨子响。无意中听到了两人嘀嘀咕咕对话道:“快走,干吗通知这么早收工?你不知道吗?”一个江西人说道:“苏一亭这小子,他牢骚怪话太多,麻烦大了!”另外一个湖南口音应道:“出事了,有人密报上级,保卫处来一个名叫路平的科长亲自审讯,昨晚上手铐铐上了!打得皮开肉绽,说不出话了!听说晚饭后,要召开公审大会,执行枪决!干部都得上台表态,看你能不能大义灭亲!”
说悄悄儿话的人快步走了。苑志豪顿时眼前看什么都扑通扑通狂跳,镰刀割破了手指,他毫无知觉,好像狂跳的心和流血的手都不属于自己的肉身。公审!枪决!苏一亭,怎么偏是苏一亭啊?!他的腿沉重如铅砣,心如刀绞。试想,假如参加公审大会,定要点名苑志豪发言的,你是他的老乡,又是他的入党介绍人,还是他的老上级!平时生活里,这等闲言碎语还少吗?我说什么呢?我违心说苏一亭是汉奸?可他是我亲自动员参军的,怎么能信口雌黄,指控他是汉奸?我如说他是好人,正好被极“左”分子抓住同党的把柄,你小子是后台、是根子。他们贪功恋赏,草菅人命,可能连我也一并抓去,后果是可以想像的……
电闪雷鸣似的挣扎后,苑志豪放慢脚步,脚下一拐,拐到了通向山洼的小路,故意不去集合,逃会了。生平第一次,他鬼鬼祟祟逃会,鬼魂似的游荡。他失魂落魄地哭着喊着,一个人漫无边际游荡着。他走在与苏一亭一同走过的路上。不知不觉他站住,眼前闪现出苍茫山岭,那是他们来到陕北后,被黄土高原群峰征服过的一刹那——千山万岭交错,像波涛起伏的海洋,一个巨浪涌起,一个巨浪缓下去,追逐着一直到看不见的天边。刚刚走出敌占区的他们,感到天从没有如此高远,地从没有如此广阔,心中的闭锁和压抑轰然碎裂了,啊,他们感叹无限,这条路,也许秦代构筑长城的将士走过,公子苏被放逐时走过,李闯王的农民军走过,毛泽东、刘志丹走过,一批批投身革命的青年、有名无名的将士都走过,现在,我们走过来,我们和他们的生命痕迹留在哪里?
苑志豪在苍老的塬上,在天地之间迷失了。做人做得很苦的感觉一阵阵涌了出来,他泪眼模糊地胡思乱想,在塬上的山峦躲了半天,直至太阳落山,天空上细碎寒冷的星星洒下冰屑似的霜冻。
母亲日记里说:
之所以我后半生与夏天庚保持友谊,就是因为执行苏一亭枪毙之际,夏天庚匆匆找到了特务连执行枪决的干部,那个小佛脸儿是他的老乡,请求他,怜惜苏一亭是山东老乡,年轻,请不要用枪打脑袋。打胸,以保个全尸吧。没想到小佛脸的脸拉长了,求情无效,照章办事了。那个时辰,谁敢计较一个坏人他在正义子弹下全不全尸?
苑志豪在山上怒目苍天时,他没想到苏一亭临死的样子,他轻轻地说:“快开枪吧,别宣判了,我不听。我是忠诚的,可被自己人杀头遗臭万年哪!”他是个虔诚的革命者,他恨不能在他信念的牺牲柱子上立即被烧死,而不愿放在慢慢微燃的火上炙烤。事实上,我父亲晚年总说:每思及此,甚为痛心内疚!我母亲不了解这些吗?她以为他轻视自己内心挣扎,然而,一颗心永不安宁。
那个昏暗无光的冬日,白莲最后见苏一亭,他已经静静躺在后山坡上了。一个黄土坑刚挖好,是特务连两个兵挖的,枪毙,埋人,是他们责无旁贷的工作流程。规定里没有用棺材、开支这一项。寒风里没有人来送葬,看被枪决的人是要有勇气的。只有一个女人无惧地来送他,目睹他入土的过程。
当过暗杀队、除奸者的白莲,生平第一次近距离看自己人,死人。仔细看一张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