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从母亲日记看,她最后一次见邹大伦就是为寻找照片。
邹大伦当时正在剧团那破旧场子里给新招收的学员讲课。他已到退休年龄,蹉跎了年华。再说“文革”前后基本无戏可演,即便演样板戏,他的“历史问题”经历只能演反派小丑,大多数时间他跑龙套,打杂。近几年,京剧忽儿被当成国宝与大熊猫同时被拯救,上下都呼吁多演戏。乱哄哄多年的剧团,寻求老剧本很难,新来的俩年轻编剧急功近利,吭哧鳖肚写的现代戏压根不受市场欢迎。团长忽然想到求救于被冷落多年的古董人物——当年称“活轴爷”的邹大伦。另外,邹大伦还有一个叫做“百本伦”的绰号,意思是指对于京丑各行,无一不精:方巾丑能演,茶衣丑能演,彩旦婆子戏也拿手,年轻时他演《拾玉镯》,还演过《法门寺》的刘媒婆,这些戏能让观众乐疯了。另外,他不仅拉琴精妙,还写得一手好词。更重要的是,毕竟成年累月在舞台上转悠,龙套跑了多年,他这辈子在台上目睹眼见的戏,都抄录了总本,偷偷地藏起来,所有的传统剧目不但唱念的词句完整,连表演技巧以至个别绝技,都详尽注解在字里行间。剧团排老戏,就找他“百本伦”,只要他拿出本子,不但台词准确,还把表演技巧,甚至连当时的舞台调度都附带着解决了。团长把他一人当八个人使,教学员,教台词,教戏,教琴,还教勾脸。我母亲去的时候,她看见站在前排的邹大伦,半个脸涂了油彩,身上挂一个油渍斑驳灰罩衫,正讲脸谱课。
他身后的小黑板上写着:1、花三块瓦脸;2、十字门脸。母亲不打算影响人家上课,只站在后排不声不响地听。
他声音洪亮道:“这十字门脸哪,就是三块瓦形式演变而成,你们在戏校里咋学的?勾脸都勾不好,潦潦草草的。注意瞅,减少两个脸蛋的主色,缩小脑门的主色,由鼻尖向上画一条色条,用这个色条象征人物的性格,为的是匀出大幅,突出人物神态,比如:张飞脸谱,按照小说上描写,应是啥性格,用什么色儿?”
邹大伦停下问一个穿皮衣的小伙子,小伙子道:“不知道。我没看过小说。”
“啊?你戏曲学院毕业连《三国演义》都没看过?”
众人讪笑,小伙子笑道:“我就看过电视剧!”
邹大伦叹气摇头,继续讲:“张飞是黑脸,要是满脸涂黑,张飞的豹头环眼和他那豪爽乐观就没法表现了。所以,把主色黑缩小成一条,匀出大幅,表现性格!”邹大伦边说边用笔在自己脸上勾连,道:“在勾这个脸谱时,‘眼瓦’与主色色条中间相连,构成一个十字形……十字门脸,以主色命名,姚期、张飞、牛皋、焦赞等,主色黑脸,叫黑十字门,司马师、屠岸贾主色是红,叫红十字门,别误会,红色并不象征他品质忠诚,而是写实说明他是红脸,重点突出了‘虎尾眉毛,转心鼻窝,’表现他诡诈的性格和奸邪的品质。”
也就在他喝茶的当口,邹大伦看见了我母亲。他的表情显得很仓惶,忽然被水呛着,放下杯子,因剧烈的咳嗽而涨红了脸。他说还有点急事处理,让我母亲到出门往南,离他剧团400米的路口那家小餐馆等他。母亲答应着,她看时间还早,便在剧团的前厅,浏览着挂在墙上的剧照。一会儿,她透过玻璃见邹大伦摸索着离开剧团的后台,慌里慌张出大门,左兜右绕的,往北边去了。
咦?他约定是往南边的,恍惚以为自己记错,母亲不由自主跟着去了。她见邹大伦走进一家服装店,直奔到成衣柜台,找衣服上价签看,然后,钻进了试衣间。隔着布帘,里面传来他的问话:“售货员,这条尺码行。请问,还有再便宜的吗?”外面的售货员小姐应了一句道:“先生,这最便宜,跳水大减价了!”又挂着脸扔进去一条黑化纤裤。里面接着了,与此同时,一条破旧的、上面打着补丁的深蓝色裤子,搭在了试衣间的横杆上,隔着布帘,大嗓门道:“合适!这条蛮好!开票吧!”母亲清楚看到他脱下的,竟是时下罕见的补丁裤子,好像是非现实的一件戏剧服装,令人触目惊心。
母亲抬头,正好站在试衣镜前,她看见自己的脸扭了,看见自己的眼泪滔滔流下来,为什么,她不知道。在这种时候,她竟不能止住自己,她快速冲出了服装店。她急匆匆赶到了小餐馆,坐在窗口,多少有些紧张发虚的心里更是酸甜苦辣。她很内疚,多年来自己处于巨大压力下,这压力使得她的眼光关注现世的琐碎与窘迫,几近忽视了精神和灵魂上的朋友。当她打开遥远往事记忆之匣时,邹大伦的名字好似一把钥匙。而她对他的关心和给予是太少太少了。邹大伦进来的那一刻,母亲用眼睛迅速扫了一下,他的新裤子与破旧布鞋以及洗得发白的夹克搭配在一起,很不协调。他手上拿着塑料袋,透过袋子看得见那破裤子,他舍不得丢。母亲陡然看见了被当年窑洞西瓜刀斩断的手,他左手的断指,早已形成了一枚圆圆柱体。在对方的注视下,他本能地缩进袖子管。他的目光是特别的,在这熟悉的目光中,从里到外,她感觉邹大伦真的是老了。母亲让他点菜,然后,用看似漫不经心的关切发问,:“妻子儿子都好吗?”
“好。都好。”他攥着塑料袋微笑着。脸颊上残留着没擦净的油彩。他反问:“你哪,你好吗?”母亲想把她完满的生活归纳在两句简单的话里,斟酌字句却找不到。
长时间沉默,真是让人尴尬。母亲只能单刀直入地问他:“你家里的困难为什么不告诉我?”
邹大伦吃惊地看她,喃喃道:“你怎么知道的?……”
其实,母亲什么都不知道,仅仅是凭感觉诈他的。母亲诈出了真相。她怀着心酸倾听邹大伦的故事。他妻子雪凌,在沈阳演出后又见过几次,印象里她温和贤良,有着轻盈的体态。她曾是剧团的顶梁柱,名噪一时的名角儿。青衣戏尤为精绝,她在《探母》中有时扮演铁镜公主,有时扮演四夫人,四夫人是青衣工,公主则是花旦工,戏都很饱满耐看。等到十年动乱,旧戏班子出身的名角儿,加上邹大伦历史问题牵连,自然逃不掉挨整,样板戏不让上,分配她在后台管衣箱,扫地,动不动还得被揪斗。妻子因此郁郁寡欢,最后发作了精神分裂症,不仅丢失了饭碗,而且常年需要看病服药。剧团本来就不景气,邹大伦一个人的工资寥寥,养活老少四口人,儿子读书的学费都经常拖欠。病重的妻子,一犯病就会陡增强悍力量,打人,摸电线,毁坏东西,开煤气……“我和儿子两次死里逃生!”他故作轻松道。母亲回想起每次来邹家,满楼呛人的中药味儿,邹大伦一如既往朴素的装束,想到邹大伦如此贫困还悄悄救济我爷爷,她痛感生命无常,心里是那么痛楚,深入到骨髓。她急忙搜了钱夹,拿出随身带着的1000元钱,说道:“拿着,给孩子上学急用。”她后悔自己此行没有多带点钱来。
尔后,母亲提到了心如先生和凯的合影,是否找得到?她记得当年凯和爷爷合影,怕父亲发火,暂时寄给放在他家。邹大伦肯定地道:“照片倒还在,可一时半会儿拿不出来。我老婆不给我钥匙,家里书籍和照片都在箱子里,钥匙都挂在她胸前,谁要轻易动了,她便发作歇斯底里。”他苦着脸说。
就这样,母亲活着时,爷爷和大哥生前的惟一合影没能“团聚”在她全家福的影集里。
父亲对某些“外人”的热爱和慷慨与对亲人的吝啬形成了强烈的反差,电梯工、司机都受过他的关爱。母亲去世前的不久,家里突然来了一个土里土气的女孩,她来自沂蒙山,自报家门叫吴小花,是爷爷邀请我旅行结婚来上海的!她称呼爷爷的时候,透着亲切,让家人闹糊涂了,可她手拿照片,分明就是我父亲,她指着他眼泪涟涟道:“爷爷是我的大恩人!”原来,她是我父亲从报纸缝里瞧见的老区孤女吴小花。她的身世令老人怜悯,从此,他主动去信献爱心,月月寄钱,救助她完成小学至大学教育,并长期与之通信联系视为至亲。
我们谁也不知道父亲的这个善举。
就这样,革命老区的吴小花千里迢迢投奔恩人爷爷来了。再看老头热情万丈,吃住全管,游玩他全陪,结婚费他全包,还把她土气而铺张的结婚照片放在家里,逢人就称其为孙女。而老人对自己的外孙女不理不睬,不让进门。更甚之,他曾写信告知外地的子女:请你们来沪公干或旅游,食宿自理,本人概不接待!所以,母亲说,苑志豪是“陌生人综合症”,喜欢对无关血缘的人倾注热爱。不管怎么说,父亲的这个善举,他的慈悲心肠使他的形象有了立体化的突破,让我们对他晚年的善举致以迟到的敬意。
第五部分
第十二章(3)
柴、米、油、盐
最后,谈谈论母亲遗嘱中令人难堪的——钱的问题。说真的,这条款在让人难堪的同时不免让人生疑,别说外人,就连子女们都感到迷惑,本来区区三万元的现金,不得计较,母亲强调说自己存款父亲没继承权,看似很不理性,很有负气的意思。父亲气呼呼地嚷嚷:“婚姻法规定,夫妻双方财产共有!我当然是继承人!再说,我一辈子的钱都给你妈把着,怎么就剩下这点儿啦?!她把我的钱都弄哪儿去了?”
父母作为干部挣的薪金,在国人绝大多数都处以难混温饱的状态下,简直就是富贵之极了,按说养活十来口大家子绰绰有余。可柴米油盐过日子的琐事他不管,美食的需要第一,收藏第二。父亲在花钱上有独特的想像力,有时他的工资赶不上他奔涌的激情,他便让母亲从伙食费里预支,但钱还是赶不上花。尽管如此,他还是急急忙忙奔下一个收藏目标。每当他的想像力疲倦了,他就生气,骂人,大概可以鞭策想像力。于是,我们花每一分钱,都让他火冒三丈。父亲惟美倾向造就了他的铺张,而铺张与他的吝啬有极大的反差,他宣布家人不许“点灯熬油”,又提倡子女要发愤图强,学古人头悬梁、锥刺骨成就大业。可孩子若是晚上看书熬夜,得偷偷摸摸的如同做贼,一旦他半夜起来瞅见了,他便骂人,骂我们是败家子,“宁养贼子,不养吃儿!”他骂道。
他还重申他祖爷之古训:“家有八头牛,不点三盏灯。”每个房间的电灯开关,都悬挂着他写的小楷条幅:“节约用电!!”他自己则带头早睡早起,利用自然光线读写,所以,每月的电费只几块钱。给孩子零花钱是他心痛的事,周末我和小哥要去市少年宫活动,如不乘公车起码步行一小时。中午在小饭馆吃饭,阳春面八分钱一碗、乘车最少也要八分。父亲规定只给一毛钱。这就是说,要是乘车,就得饿饭;要吃饭,就得来回走路。夏天游泳同样给一毛钱,要么饿饭,要么游泳。游泳就是玩乐,“玩乐花钱不是败家子是啥?”他喝道。
他更舍不得买自行车给孩子用。刚进城不久,他收藏了一部英国名牌自行车,他将那心爱的玩意儿擦得锃亮,束之高阁,舍不得给孩子使。二哥那时每天上学要步行穿城,有一天身体不适,考试险些迟到,母亲做主让二哥骑车赶去,结果,回来后遭父亲一顿暴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