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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清政府守什么国际公法?他们还不是在伦敦绑架孙文?”可儿长说。
“结果不是闹了大笑话?这种人,你们可丢不起。并且他们是中国人绑架中国人,你们是日本人绑架中国人,这怎么行?”
“噢,我们是日本人!我忘了我们是日本人了。”可儿长摸着脑袋。
“我提醒你一句,你最好别忘了你是日本人!在中国,你忘了你是日本人,可太危险了。”谭嗣同笑着。
“危险什么?”
“日本人就是日本人,你忘了你是日本人,日本人也就忘了你。那时候日本人认为你是中国人,中国人仍旧认为你是日本人,那时候你又是什么?”
平山周猛转过头来,望了可儿长一下,一阵狐疑从他眼神里冒了出来。平山周转过头来,对着谭嗣同:
“那时候又是什么?是在中国的帮助中国在困难时争取独立自由的日本志士。日本人不会否定我,中国人也不会。”
“不会吗?你太乐观了吧?”谭嗣同冷笑了,”你说这话,证明你太不清楚日本和中国来往的历史了。历史上,在中国困难的时候,你们日本从来没有帮助过它。宋朝的末年、明朝的末年,都是最有名的例子,不但不帮忙,甚至做得不近人情,中国人朱舜水到日本来请求帮助,他在日本受到水户侯的尊礼,帮助日本改进政治经济教育,等于是国师,可是他孙子后来从中国去看他,日本竟不许他们祖孙会面。郑成功的母亲是日本人,他是中日混血,但在他困难的时候,日本都不帮忙。另一方面,反倒是中国帮日本忙。宋朝未年,日本人靠中国人李竹隐和中国和尚祖元的帮忙,才有了抵抗蒙古的精神动力;明末时候,靠中国人朱舜水的帮忙,才有了以后王政复古以至明治维新的精神渊源。从国与国的立场来说,日本人实在欠中国的、日本实在缺乏帮中国忙的传统。所以,日本人到中国来的,就根本不简单,所以,我劝你最好别忘了你是日本人。”
“照你这么说,我们跑到中国来干什么?这么大早跑到浏阳会馆来干什么?”
“干什么?来帮助中国人呀!”谭嗣同笑着。
“不是说没有帮中国忙的传统吗?”
“是啊,你们帮的是中国人,但不是中国。帮中国人当然也是一小部分中国人,不是全部支那人。”
“这是什么道义?通吗?”
“有什么不通?国与国之间是没有什么道义可讲的,国与国之间讲道义,根本是白痴。但人与人之间却不同。日本人并非不讲道义,但只在人与人之间,你们到中国来,至多是站在人与人之间的道义帮助中国个人。”
“未必吧?”平山周不以为然。
“如果这个帮助跟国与国冲突呢?”谭嗣同再问。
“目前并不冲突。”平山周答。
“如果冲突呢?”
“当然牺牲个人。”
“如果那种牺牲有损于道义呢?如果错的是日本呢?”
“就让它有损于道义。但论国界,不论是非。”
“你这是为了国家的利益,牺牲你个人的道义。”
“是。”
“那么任何人跟你交朋友,在国家利益面前,都会被你出卖?”谭嗣同逼问。
“是。但你用的‘出卖’字眼可不大好。”平山周噘着嘴。
“不好?你现在跑到中国来交朋友,是不是就准备有一天将他出卖?”
“我并不是为了出卖他而同他交朋友,我的确是来帮助他,我只是不能保证将来而已。”
“那人跟你交上了朋友,就交上了一个潜在的敌人?”
“看事情不必这么悲观呵!我们到中国来,不是来交敌人的、也不是来看正阳门的,我们是来做对日本有利的事的。”
“如果这件事对日本不利,你做吗?”
“当然不做。”
“现在你们做的是什么?”
“现在做的,对中国对日本都有利。”
“我认为相反也应该成立——对日本有利的,对中国也有利。”可儿长插进来说。
“这是一个重要的认识,我们不是在这种认识下,才跑到北京,起这么早嘛!”平山周说。
“那就好了!听你刚才讲话,你好像不单纯,很有黑龙会的口气。”谭嗣同说。
“你看我像吗?”
“那也很难说。黑龙会的人,很多都看起来好好先生,抱个猫在怀里,很慈祥,跟他们交朋友,他们忠肝义胆。但一碰到中国问题,他们就凶狠毒辣,立刻就出来另一种标准,一点也不尊重中国的地位。”谭嗣同笑着,话锋一转,“不过,今天我们虽然发生了怀疑和辩论,我仍愿告诉你们我内心的感觉,我是感谢你们的。并且,就个人的侠义观点说,我相信你们个人的侠义举动。好了,今天我还有一大堆的事情要料理。各位啊,想想你们日本月照和西乡的故事,在一个矛盾局面降临的时候,总要有死去的人和不死的人。告诉梁先生,月照与西乡两位,我和他各自效法一人。顺便想想你们日本的维新志士吧,维新的第一功臣,是西乡吗?是木户吗?是大久保吗?是伊藤吗?是大隈吗?是井上吗?是后藤吗?是板垣吗?我看都不是,真正的功臣乃是吉田松阴。吉田松阴一辈子没有一件成功的大业可言,他要逃到国外,失败了;要纠合志士帮助皇帝,失败了;要派出同志阻止恶势力前来,失败了。最后以三十岁年纪,横尸法场。但是,吉田死后,全日本受了感召,风起云涌,最后达成维新的果实,这证明了吉田虽死犹生、虽失败犹成功,他以败为成。我就用这日本志士的故事,留做临别纪念吧!”
四个日本人走出浏阳会馆的时候,大家嘀咕起来。
“我还以为我们是支那通。”平山周赞叹着,“想不到原来谭大人是日本通!他脱口而出的这些日本历史与政情,真是如属他家之珍,真不得了!”
“真不得了!”大家附和着。
“谭大人说的那一大堆人名,我大体听说过。可是他提到什么月照、什么西乡,是指谁啊?西乡是指西乡隆盛吗?”桃太郎问。
“西乡是西乡隆盛。”平山周说,“月照是西京清水寺的和尚,为人家侠仗义,他出国回来,在西方压力和幕府压力下,进行勤王尊王的活动。后来事情闹大,由近卫公安排,避难于萨摩,由西乡隆盛收容。最后牵连到西乡。月照不愿连累近卫公和西乡,乃伸头给西乡,表示宁死于同志之手。但西乡却若无其事,与月照上船喝酒唱歌,最后两人相抱,一起跳海了。大家抢救,救起了西乡,可是月照却淹死了。西乡后来变法维新成功,完成了月照勤王尊王的遗愿。刚才谭大人叫我们把月照和西乡的事转告梁先生,就是期勉梁先生以同志的死为激励,去努力完成未袁之业。谭大人真是大人气象,太教人佩服了。中国有这种伟大的人物,我们日本要亡中国,可早得很呢!”
第十一章 舍生
平山周他们走后,谭嗣同在浏阳会馆动作加快起来。他关着房门,检查了屋里的片纸只字,有的烧毁了,有的又有意保留下来。他神秘工作了一个上午,然后匆匆外出,机警地看了四周,转入小巷,朝大刀王五的镖局走去。
镖局的弟兄们都在应约等他,他出现了。
“今天我来这儿,不是向五爷、七哥两位师父和各位弟兄来打扰,而是来告别。外而情况已经完全不对了,皇上昨天被老太婆囚禁在瀛台,大抓人就在眼前,一百多夭来变法维新的努力,眼看全付流水。我谭嗣同是祸首,决定敢做敢当,一死了之。只可惜皇上年纪轻轻,受此连累,搞不好要被老太婆毒死害死,我实在心里过不去,因此在向各位告别之时,想以救皇上之事相托,也许各位能够仗义救救皇上。”谭嗣同拱手为礼,锐利的眼神,打量着房里的每一位。
“但是、但是,三哥,你怎么了?”胡七先开了口,“从认识三哥起,我们三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三哥说东我们甘心东,说西我们认为西有理。但是,今天,三哥,今天三哥怎么把这个囱同给了弟兄们,叫弟兄们救起满洲人李了?上次说与满洲人合作,帮着满洲人维新变法,兄弟们不明白,最后还是不大明白,但不再说什么。今天更进一步,不但跟满洲人合作,反倒救起满洲皇帝来了。三哥,弟兄们能够维系到今天,两三百年全靠这股恨满洲人的仇,如今大家奋斗的方向愈斗愈离谱。这可不太对劲了吧?”
“话不是这么说,”谭嗣同解释,“坦白告诉各位,我在南边北上的时候,还以为皇上要变法维新,纵然有老太婆高高在上,皇上毕竟还是皇上,还是可以做些重大的决定的。可是,等到我一进了宫,才发现事事掣时,皇上根本没有实权。虽然没有实权,却使我愈发佩服皇上的伟大——他本来不缺吃不缺穿,不变法维新,照做他的皇帝的,可是他为了满洲人和汉人,却要在没有实权的困难下奋勇前进,这种伟大的精神,正是中国圣人所说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既然皇上这么伟大,我们应该设法帮助他、不论他是不是满洲人。人家为了我们汉人,好好的安安稳稳的皇帝都不怕牺牲了;事到今天,我们怎么还分什么满人、汉人?既然皇上陷于险地,我也义不独生。所以我以一死相求,盼各位在我走后,对皇上有以救助。”
“这一救助,”王五说了话,“你三哥不参加?”
“我不参加,我要做的、我所该做的,是先一死来加强这一救助的力量。”
“一死?”王五问。
“一死。”谭嗣同平静地答,“让我说个故事来解释这件事。各位都知道汉高帝刘邦,刘邦是对人最不客气的流氓皇帝。他把女婿封在赵国,有一天到赵国去,把赵王指着鼻子当众大骂一顿调吓得赵王不敢吭声。但赵王的左右看不过去了,当时左右有个名则贯高的;他带头计划,决心谋刺刘邦、决定在柏人地方把刘邦干掉。刘邦到了柏人,晚上睡不曹,心神不宁,起来问人,我们住的叫什么地方啊?人说这地方叫柏人。刘邦说:柏人、就是迫于人的意思、就是被人整的意思。这地方名字不好,不能住,走,立刻都给我走,于是大家全部上路,跑了。毕夜里贯高带人来杀刘邦,全扑了空。这事情被刘邦知道了,于是大抓人特抓人:这些刺客,知道反正活不戍了,于是你自杀我也自杀,独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贯高。贯高不但不自杀,反倒大骂那些自杀的,他的理由是:我们计划行刺,赵正并不知道、可是这回刘邦连赵王都抓去了,我们这些惹祸的人若全死了,还有谁来证明赵王的清白呢?于是贯高被刘邦抓去,大加修理。修理得全身都是伤,没有一块完整的肉可以用刑了。可是他还是不肯攀供、是流着血咬着牙说赵王是无辜的。他这种精神,使刘邦很奇怪,于是找了贯高的一个老朋友假借买通狱里的人,进来送点水果,去套他的话,问他赵王到底知不知情?贯高说:“谁不爱自己的父母老婆呢?可是他们都因为我谋刺而活不成了!我若说是赵王首谋,我的父母老婆都可以减罪。我爱父母老婆当然胜过爱赵王,可是我不能为了自私的缘故而诬攀好人,我要好汉做事好汉当。’贯高的朋友走出监狱,立刻报告给刘邦,说赵王实在没参加行刺的计划;而贯高也实在够朋友、够义气。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