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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一等午睡起床后,烦恼的事便接踵而来。他原打算在自己家接见几位文化界的名人,还特意点了民国元老,新任北大校长蔡元培的名。昨天让秘书通知范源廉操办,听说他答应好好的。可到现在也不来电话,侍卫长派人去找,又满北京不见踪影。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却气势汹汹地杀上了门。
来人名孙洪伊,原是他的内务总长,属直系人物。最近因“府院之争”中帮他与徐树铮火并,被一齐免了职。他本来是想表示点歉意,并作些解释的。当段祺瑞见孙洪伊挟黎元洪以自重,欲推翻自己重新组阁时,曾逼迫他将其免职。黎元洪非但不同意,还想将对方和徐树铮一并赶出内阁。就在这兵对兵,将对将,相持不下之时,又是老于世故的徐世昌出面协调。挖空心思提出了这个双方都能接受的方案,使剑拔弩张的紧张空气暂时缓和了下来。
没料到孙洪伊劈头就是一顿臭骂,骂他软弱无能,恩将仇报,一点也不顾及他这大总统的面子。还顺带着把一成化青花盖碗撸翻在地,怪笑一声,扬长而去。他回家闲居的好心情终于随破碎的瓷片一扫而光。他恼怒地喝退下人,独自躲进了书房。书房不大,但四壁书柜里都是宋版、明版及名家精校刻本,经。史、于、集都很齐全。他长叹一声,回想出任这倒楣总统半年来的苦处,仿佛又回到了怀仁堂的办公室,陷入无穷无尽的烦恼之中。
看来这民国的总统府真是个不祥之地,谁钻进这个陷阱都难保身家性命。根子就在那位拥兵自重的段祺瑞,而引发一切是非的都是这诡计多端号称“小诸葛”的徐树铮。
袁世凯还活着时,段祺瑞一出任国务总理,就想安排他这位心腹当秘书长。袁世凯可比清廷狡猾多了,只许段帮他解围,决不允许他纂夺军权。他早已从段呈请裁撤大总统陆海军统率办事处的呈文里看见了自己当年的影子,便巧妙应忖道:
“段总理是军人,徐某又是军人,以军人总理而用军人秘书长,不大相宜吧?”
段祺瑞这北洋之虎也不示弱,见主子落势后,还不识时务,竟当着面把口里衔着的烟嘴砰地摔到桌上,厉声厉色地嚷道:
“你时至今日还是如此,一点都不肯放手!”
话毕,气得鼻子都歪斜了过去,这就是人们背后称他“段歪鼻子”的出典。
袁世凯死后,段祺瑞又向他旧事重提,没想到他回答得比老袁还干脆,脸上还堆满了怒气。
“我总统可以不做,但绝对不能与徐树铮共事!”
想想觉得还不够绝,又补了一句。
“我一万件事都可以依你,只有这一件办不到!”
段祺瑞是何等人物?飞扬跋扈惯了,万没料到这位他捧上台的“光杆总统”也敢顶嘴。拂袖而去后,又觉不解气,当着手下的面,指名道姓地骂道:
“不识抬举的家伙,我是叫他来签字盖印的,不是让他来压在老子头上的。”
话刚说完,鼻子又气得歪了过去。
他就是这样如履薄冰地支撑着大总统的门面。集自己宦海沉浮之经验,他深知不是北洋集团的对手。只能凭老于世故,巧于周旋惨淡经营。在当今政坛,他也算得上是长袖善舞之人。当年他不就是借用者袁的手,干掉了辛亥时逼他从床下出来做都督的张振武和方维 当时他还在湖北,虽声誉日隆,却好生烦恼。在张振武、孙武和蒋诩武的眼里,他这“民国元勋”实在是个渺小异常之人。江山是靠他们“三武”打下的,平时对他自然没有一点礼貌。他也一直在窥探时机,想剪除这帮异己。时机终于来了,凑巧张振武和方维要去北京,他先是设宴饯行,好言相慰。待两人一上路,一封密电已到了老袁处。袁世凯恁是如何老奸巨猾,见了电报也为之心惊。密电历数张、方两人罪恶,要者袁一起处决。据说老袁看完电文,先是皱起眉头说:
“黎元洪,原来你这个‘菩萨’是假的 他娘的,你杀人要俺动刀,忒煞聪明哩!”
但没多久,又大呼“妙文也!”当下布置众幕僚分头行动。可怜张振武等人还不知祸在眉睫。见先是袁世凯设宴接风,又是北洋大将段祺瑞、冯国璋轮流相请。宿将姜桂题又奉命召集“军界袍泽大会”热烈欢迎,心里真说不尽有多少得意。到了第五天,百余名军警突然冲进了前门外的西河沿旅馆,将两人及其随同押人大牢。枪毙他们那天,听说袁世凯很得意,笑着对幕僚说:
“如此看来,这两人是非死不可 到那时候,连同黎元洪的密电一齐公布,那老夫不过是受人之托,成全那位‘忠厚长者’罢 ”
这件事弄得他舆论大哗,好生尴尬,与天下的革命党结了宿怨。亏得后来段祺瑞太不得人心,又让他渐渐地缓过气来。
他长吁了一声,在书房内来回踱步。这半年来,他真是煞费苦心。为了对付段祺瑞,分化北洋体系,先去主动讨好冯国璋。于今年十月底,运动国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他选为副总统。可这老兄也是深诸黄雀在后之道的高手,懂得没有军队和地盘,这副总统的虚衔狗屁不如。所以至今仍赖在南京,还占着江苏督军的位置不放,隔岸冷眼观看这场“府院之争”的胜败。
他也曾把希冀的目光投向梁启超,这位在“康梁变法”中叱咤风云的人物始终保持着思想界的领袖地位,与他的学生蔡锷在反袁护国中名声大振。他一上台就电邀梁任公出长总统府秘书长,想借他的名声广罗人才,却被婉言谢绝 后来得知人家正和段内阁打得火热,并没把他放在眼里。
屈指算来,当今中国,剩下的只有令他心悸的革命党 但革命党毕竟是革命党,只能利用,不可重用。他端起盖碗,呷一口热茶,又顺手从案头摸来块汉代玉虎摩挲把玩起来。对章太炎,他倒一直心存敬意。不光是他以大勋章作扇坠,临总统府之门,大骂袁世凯的气节。更主要是他在辛亥时为自己出任副元帅垂涕而道的侠骨热肠。遗憾的是当袁世凯殒命,他继任总统后,由于当时的内务总长王揖唐多方留难阻挠,太炎先生到第十天才获自由,拖到月底总算放他离京南下。身为大英雄者弄得如此狼狈,自然对现政权心怀不满 好在他这次趁黄兴病逝,派出心腹特使赴沪,与孙中山、章太炎广为周旋,总算在对付段内阁上达成了某种默契。
窗外,暮色渐渐降临,皑皑白雪在黄昏的余晖下分外迷人。他在心里暗自骂了声范源廉,眯细的肉泡眼里射出一丝杀气。这该死的共和党人,至今连大总统的指令也形同儿戏,你这总长不想当了 讲到蔡元培,对这位翰林公的道德文章自然没话可说,但在他眼里,此公最多只是个书生型的革命家。一生除了读书、办学,就是做教育救国的梦。北大这副烂摊子,也够他收拾 搞得好,是他的造化,当总统的脸上也有光彩。所以范源廉和一些名流一提名,他就爽快地做了个人情。本来,以一国元首的威仪,在这辞旧迎新之际,找些名流来家中围炉叙谈,倒是挺风雅的。唉!这个范源廉,他又开始在心底动了气。
“老爷,奴婢来问一声,晚餐是送来书房还是去餐厅?”
耳边传来一个天仙般的嗓音,他缓缓地抬起头,只见那位叫如意的丫环,正粉脸低垂地站在门口请安。瞧她半日不见,又换了服饰。一身粉红色的紧身夹袄和夹裤,使得浑身曲线在亭亭玉立中风韵毕露。淡妆的鹅蛋脸下白嫩的粉颈,连同那微微起伏的胸脯,散发出一种诱人的气息。
黎元洪绷紧的神经,终于格登一声松弛下来。他有点心旌摇荡地向她招招手。
“过来,让老爷好好地看看你。”
迷濛的灯光下,如意像一朵流霞轻轻地飘移过来。他见她凤眼含情,面着桃花,雪白的颈窝里衬着一串娇艳的玛瑙项链,还不时飞来几道柔柔的媚眼。禁不住怦然心动,一把捏住那双温如羊脂的小手,含情脉脉地说:“就在这用膳吧,我的小如意,哈哈哈!”
在这民国五年的岁末,一位内外交困的政治家,总算凭借一介女子,度过了一个温柔缠绵的长夜。
4
与总统官邸的沉闷空气相比,内城外的松筠庵里却清流云集,一派喧哗。
下午三时,庵门外沉寂多年的官道上,传来清脆的马蹄声。主持闻声出门相迎,只见雪地上,三辆车窗油亮的绿呢四轮轿车正疾驰而来。随着车把式一声吆喝,马车稳稳地停在门口。几位当今京城响当当的人物,依次跳下车来。步履沉稳走在前的是一位中年绅士,着蓝布长衫,外套一簇新的毛绒马褂。他就是今日做东的主人,浙江余杭人氏,北京医专的校长汤尔和。大大咧咧紧随在后的,是面带醉容的教育总长范源廉。这位共和党的内阁成员倒真是性情中人,不但中午的酒没醒,还早把黎元洪交办之事忘得一干二净。蔡元培一提议,又余兴未尽地跟着来 后面三位北大名流也都是蔡的同乡,马叙伦家在杭州,沈尹默和钱玄同都是吴兴人,见他们簇拥着面容清癯脱俗的新任校长,谈笑风生地拥进门来。
这松筠庵位于宣武门外的炸子桥胡同,原是明代谏臣杨继盛的故居。自二十年前康有为在这发动震惊朝野的公车上书事件后,早已渐呈衰相,门庭冷落
住持僧名法喜,因擅长鉴别字画,与厂肆画商多有来往,以至传说他能用鼻嗅手们而知书画。与名画家陈师曾,古琴演奏家王心葵等都是朋友。见来者均是士林中人,忙令在暖阁备好时鲜素席,以便让客人游宴吟赋,畅怀痛饮一番。
来客却先自去了景贤堂。堂内正面有杨继盛画像和牌位,堂外置石座大铁香炉,供祭把之用。这位杨继盛字仲芳,号椒山,直隶保定府人,为嘉靖二十六年进士。虽官职卑微,却敢冒死弹劾嘉靖朝的两大奸臣仇驾和严嵩。最著名者为他的上《请诛贼臣疏》,文中罗列严嵩“十大罪,五奸”。两天后就被投下“诏狱”,监禁三年终被严嵩杀害。临刑前,仍以一首铁骨铮铮的赋诗留传天下。诗曰:
浩气还太虚,丹心照万古。
生平未报恩,留作忠魂补。
遥想当年,蔡元培在翰林院任编修时,常与张元济、胡道南诸友来此凭吊咏叹,议论时事。今重返旧地,见老友皆风流云散,自有一番感叹。他率诸友祭扫完毕后,又沿着假山游廊,步入谏草堂入席。
这就是当年康有为以一天两夜的激情,奋笔疾书,写下一万四千多字的《上清帝第二书》的地方。
那是何等壮阔的场景 十八省的一千三百多位举子互不相识,却聚会于此。面对甲午海战后即将签订的《马关条约》,以士阶层拼死抗争的气节,聆听着这位以圣人自居的精神领袖那力挽国势、变法图强的雄图大计。当时的朝廷规定,举人没有直接上书皇帝的权利。主和派的清廷大臣又竭尽手段,分头去会馆恐吓哄骗各省举子。他们是为功名而来帝京的,行囊里挟着布衣寒士百年一遇的希冀;却又从松筠庵里踩碎了寒窗苦读孕育的功名梦,以杀身成仁的胆魄,迈出了令千年士林黯然失色的激越步伐。他怎会忘记这个日子?18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