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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条呢?”肖潇问,等着开了春,隔菜园的篱笆还没着落哩。
“那就用根绳子拴在门口树上好了。”
“又不是只狗,”泡泡儿很气愤,“再说,我晓得洋鸡蛮怕难为情的。不相信?养鸡场的洋鸡为啥都关在房子里,点电灯哩!它见生人就不生蛋了……”
幸亏扁木陀来了,他说这再便当不过,捡些碎砖头搭个窝就可以了,砖现成的,夜里到大车队的猪舍去拿些就是。于是第二天肖潇家的房前,就有了一只鸡窝。
“记牢,千万不要放出来,当心让人家偷了去。”泡泡儿再三关照。一副热心肠,却又不知为甚有点鬼头鬼脑的。
肖潇门前有了一只鸡窝,或多或少也有个家样了。
那些日子,阳光下时而还飘几片薄薄的清雪,落在衣上就留了湿印。寒风虽然刺骨,仍然在旷野嚎叫,却“冻人不冻地”——融雪的田垄,开化的地表,像是一个个被盐酸腐蚀的溶洞,像树杈上密麻麻的蜂窝,叫地心的热气熏出斑斑点点的空隙。到了中午,浸透汁水的黑土地,越发地膨胀起来,实在饱和了,便四溢开去,顺地沟、房檐哗哗流淌,如大地欢喜的泪……
家家的炕头,都蹲着一只老母鸡。这儿的人,叫老抱子。一日日耐心尽职地抱窝,在蛋壳里变魔术。
有了家,肖潇第一次知道,春天原来是从老抱子的蛋壳里来的。
她学着邻居那些老娘儿们的样子,从食堂的猪圈旁捡几片冻白菜帮子,在一块木板上剁碎了,拌些从食堂打回的苞米子,放在一只破碗里,很有礼貌地递进它的住处去,请它用餐。
开始几天,它还咕咕地哼哼,把尖嘴伸到门口的亮光里,挑拣食物。又过了几天,打开门却不见它,里头黑黢黢,只见门边小碗歪在一边,食物冻成冰坨。
她想它一定冻死了,去喊陈旭。
“冻死了就吃肉。”陈旭兴奋地朝鸡窝冲去。伸出胳膊去掏,却猛地缩回来,手背上一点红印。
他愤愤地将它拖出。那一身雪白的羽毛,变得灰暗苍白,像一个久居黑牢的囚犯,阴沉孱弱却心怀叵测。她蹲下身抚摸它,它漠然。
“……养了介多天,轻了还是重了?”陈旭拎起鸡翅膀,摇摇头,咽了口唾沫。
这一天,凡家里来人,都被领到鸡窝前去鉴别它的重量。男生大抵说是重了,女生大多说是轻了。不管轻了重了,这样养下去何年会生蛋?
“我看……”陈旭吞吞吐吐嘀咕一声,“还是趁早吃掉算了……”
“吃,吃,你就知道吃!”肖潇突然发火,“鸡窝里太黑了,太冷了,它看不见!”
她决心让它恢复自由,不再顾及泡泡儿的劝告。一日下午她放了它出来晒太阳,它却匍匐在地,一动不动,不逃也不跳,老抱子似的温和,只是身子比刚来时更小了。恰巧大车队队长的老婆串门子路过,看见地上蹲这么个病恹恹的东西,过来帮着出谋划策。看着看着,就大惊小怪地嚷起来:
“哟,天呀,这不是鸡号的鸡嘛,脑门上铰过一撮毛哩……”
肖潇愣一愣,张张嘴,又合上,垂下眼睑,脸一阵红又一阵白,“谁家的鸡,撑死喽,谁家的鸭子,淹死喽……”才不到一年半……钻进那黑不透亮的鸡窝里去算了。她冲几步,砰地关上家门,扑在炕上哭了一场。下午没出工,满心满肺都是对泡泡儿发不出去的气。
等人散了,她低着头溜出去,只见那只鸡翻着白眼,已在阳光里僵直了脚爪。她找一把锹,在园前挖个坑把它埋了。覆土前,还在它身上盖了块旧布。安葬完毕,又在土上加几撮炉灰垃圾什么的,叫人看不出名堂。小学四年级时,为支援灾区,全班在教室外头养过两只芦花鸡,养到半大,病死了。她领一群女生,在无花果树下用棍子掘个洞,铺了木板,又把那漂亮的羽毛用无花果树叶一层层地裹了,再盖上两张从书皮卸下的画报,隆重得像埋藏一件宝贝。最后学着大人的仪式在那土堆前烧了一堆练习簿的纸,才心满意足地回了家。第二天早晨到校,却见那坑被挖了个朝天,树叶随风打旋——死鸡不翼而飞,姑娘们吓得远远地发抖,不知那鸡是活了还是成了精,成了鬼。正惶惶,一只鸡脚爪从天落下,男生们冲将过来,报告说在传达室门口的簸箕里发现一大堆鸡骨头。她怯怯地踮脚张望,只见看门老头阿友伯的锅里翘起一只青不青紫不紫的鸡腿,全体义愤填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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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十七(2)
趁着陈旭还没下工。他如真要盘问,就说鸡走丢了,否则他不会放过它的。
她安心了些,为着对它的不幸的一点补偿,也为着自己第一次养鸡的失败。她不是老娘儿们,她本不该养鸡。她没变成老娘儿们,她才不会把捡来的鸡养大!幸亏它死了,她宁可它死。谁说不养鸡就不是过日子了?
风一日日暖了,执一根柔软的长鞭,催人下地,催人忙碌。天边有烧荒的火苗,亲热地舔着敞开了胸膛的黑土地。空气里回荡着发酵的马粪气息。拖拉机的犁铧,在大道上啃出久别重逢的齿痕。马嘶也嘹亮,牛哞也振奋,车老板的轱辘,也被那阳光下热烘烘的地气蒸腾得痒痒,从早到晚上了发条似的,从冒一层油花的地头掠过,嗒嗒飞……
家属队的大娘大婶,在大道上遇见肖潇,老远儿就笑嘻嘻同她打招呼:
“肖——夹上障子没有哩?”
“肖啊,房前房后先撒上点儿菠菜籽,十来天就吃上了。”
“要晒大酱,上我家取点豆子去。”
“栽点儿韭菜,啊肖,一茬茬吃不了的吃。”
她们管她叫肖,也不知是指姓还是指名儿,反正东北大娘不喜欢把两个字叠起来称呼,而喜欢说一个字,管自家老三叫“三啊”,或者拖长了腔,管陈旭叫“陈儿——”听起来熟悉亲切得很。那只小洋鸡的事,她们早忘记了。
菜籽总算是有了,障子还是无着落。家家房前房后一大片空地,顺着家家的门窗,划出一道无形的界牌,假如不夹上芦苇柳条子什么的,邻家的小鸡儿啄了你家的小白菜,你家的西葫芦蔓爬那边去结瓜,咋整?家家老职工或贫下中农们,早在去年秋,就把东西足足地预备下了。可他们,一对一无所有的知青夫妇,要啥没啥,从里到外一个赤贫。于是在窘迫中幡然醒悟:原来那一根柴草、半块碎砖,都是昂首挺胸做人的基本保证。原来物质与精神,竟是这么样的一回事。
漫长的冬天里苦盼着严冬过去。春风终于回归,却猝不及防地携来一大堆繁重琐碎的农事,就这样一古脑儿摊在他们面前。
她喜欢看陈旭和扁木陀翻地。用一把铁锹挖起一大块黑土倒扣下,打碎了,阳光下油亮松软。咬碎一只小核桃,满嘴喷香,香得细腻酥脆。南方农民却绝不这样翻地,要用铁耙,四个尖爪,扎进草根和瓦砾中去,瘦又薄的泥土,裹着几千年长江沉积的残渣余孽。不用锹,用锹会卷刃的。而这块地里只是空空的土、肥肥的土、满满的土。似乎不用播种,就盛满了收获。有时会遇到冻土块,扁木陀便耐心地用铲尖竖着刨,像个削铅笔的刨子,削下一卷儿一卷儿的冻土屑,纯净得一无杂质,只有冰碴儿在阳光下熠熠闪亮,那土地是如此坦白,如此亲善。
他们便在这土地上,学着别人,埋下土豆栽子、播下向日葵、撒上菠菜籽、种上早豆角和晚豆角。障子已由两头的邻居代劳,一边一道苇子,将他们的菜园,夹在了中间。只要把后头那一道做个活门,就万事大吉。陈旭说:“有福不用忙。”对两边邻居的好心肠,全不领情。十几天过去,该种的,全种上了,除了烟叶。还留出空地,等着栽黄瓜、西红柿、茄子秧,扁木陀不知从哪弄来一把豌豆,他按杭州的叫法叫它“含豆”,说秋天要吃含豆儿糖粥……小菜园五花八门的,像个中药铺。
肖潇把做种子的豆角,每个品种都留了几粒,整天价在她衣兜里铮铮响。地头休息时,她把豆角籽掏出来在手心玩赏,一粒粒光滑坚实,发出彩釉般的天然光泽。这玩赏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乐趣。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有热心人来讲解:那种个头最大、上头有花点点的叫“马蹄掌”,好看不好吃;那种细长长的头上有一团黑,叫“喜鹊翻白眼”;那种白底儿上有一片片紫的、黄的花纹,叫“家雀蛋”,结出又长又宽的油豆角,又好看又好吃。还有啥“八月忙”呀,“老来俏”呀,海了海了……假如把这豆角串起来做条项链,一粒不重样,定比珍珠还漂亮!初三那年见过一次舞会,可惜再也不会有了。妈妈结婚照上那串紫色的花冠到哪儿去了呢?
一天清晨,陈旭推醒她,晃着手里一把鲜绿的菜秧子,兴奋地拂弄她的脸,大喊:“有了有了,快起来!”
有了什么?“黄瓜秧子、西葫芦秧子,邻居家栽剩下的,一大把,够栽了!”
就是那种会开谎花的黄瓜西葫芦?她蓦地清醒了,坐起来。它到底为什么撒谎?一棵藤上,到底哪个是谎花?哪个不是?她倒要种出来看看。
他们快快将园子里的空地修成菜垄。陈旭挖坑,她把那毛茸茸的小苗,依次放进松喷喷的土里去。又匆匆喂上水,替它盖严了被角。几十棵菜秧,一会儿工夫栽完了。
肖潇蹲在一边,痴痴地望着它们出神。
“番茄、辣椒,为什么不开谎花?”她冒出一句,回头看陈旭。
“这还不明白?黄瓜是异花授粉。”
“那谎花儿,指的是雌花,还是雄花呢?”
“我想……是雌花。”
“不对!当然应该是雄花。雄花不结果,开过就掉了,让人白高兴一场,老百姓才管它叫谎花。”
陈旭竟认真了:“噢,雄花?亏你聪明。雄花本来就没有结果的任务,它开花是专门为了让雌花授粉的,它怎么是谎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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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十七(3)
她不吭气。自己也有点糊涂起来。也许真不是雄花。雄花花下本来就没有纽,明明白白地告诉人它不结果。怎能说它是撒谎?撒谎一定是存心的,而它却无意。它根本没有欺骗意识。只怪人们想得太好,只想每朵花都有果实。
“那你说,你说谎花是什么?”她问一句。
“是雌花中那些开过又落掉,中途夭折的花。它才……”
她打断他,叫起来:“那是因为没授上粉的缘故。能怪它?或是养料供不上,一根蔓上,结不了那么多瓜的……”
“那它作为一朵本应结果的花,让人白抱了希望,总是一个事实。”他要坚持到底。
“那也是瓜蔓欺骗了它,不是它的责任。”她几乎要生气了。
“这句话还有点道理。”陈旭笑嘻嘻点点头,收了锄头水桶,准备回屋,“等开了花再讨论吧,别纸上谈兵了。”
她跟上去。真应该去问问谁,到底谎花是雄花还是雌花?似乎都可以说是谎花,又都不像是真的谎花。这真是个谜。
好容易把菜园子像攻克碉堡似的攻下来,人困乏得干着活儿一闭眼就能睡着,出工总迟到,饭也常吃不上,日月星辰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