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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睁开眼。眼里布满血丝。那茫然凄惶,犹如从另一个世界回来。他阴惨惨地笑了笑,又皱起眉头,好像完全不认识她似的,古怪地盯住她。忽然伸开胳膊,猛地搂住了她,把她拖到自己身边来。他的力气大得出奇,死死地夹住了她的双臂,使她无法动弹。她开始挣扎,小声地恳求;她揪住他的头发,愤怒地抗拒……全然无济于事。他像一头发了疯的大象,从莽林里气势汹汹地冲撞出来,粗重的喘息声如暴雨前的雷声轰鸣。他几乎是撕开了她的衣领,蛮横地把手伸进她的内衣……
“不!”她叫道。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不!”她感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从眼角上滑下来。她悲哀之极。
然而那沉重的身躯,仍然不顾一切地向她倾倒下来。她瑟瑟发抖,她推他、打他,她筋疲力尽……
“不……”她对自己说。她咬紧了牙。
她知道自己拗不过他。她吐不出那个果子。她仍然渴望着黑暗中温柔的抚摸,哪怕最后一次……是的,她要。要在那宽厚的胸脯下重温最后一次天堂的快乐他是她丈夫她依恋他怀想他她习惯他……
他翻身爬开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像是从一座冰山下挣脱出来,赤裸裸暴露在一片雪原之上。空荡荡茫茫无边。一阵寒颤,又一阵寒颤。他和她像两块互不相干的石头,像两颗从高空坠落的冰雹。全世界都回到了冰川时代。那鲜嫩欲滴的草莓谷呢?只有恶心、虚空,犯罪似的恶心……
他披一条撕成两半的灰毯子,呆呆坐着,两眼发直,久久望着墙壁,忽然含糊不清地嘟哝了一句什么。
——你给我回来!
灰毯子从他肩头滑落下去,露出半年来明显消瘦下去的前胸。他的牙齿打战,身子一阵阵哆嗦,他伸出两只冰凉的手,扶住了她的肩。一双闪烁着仇恨的蓝光的眼睛,罩住了她赤裸的全身。
“你回来,我们从头开始。按你说的那样生活。”
她毛发直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起来。也许这正是她一直以来期待的保证。
“你说什么?”她问。
他摇摇头。
老爹爹,放了我吧,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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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三十八(2)
她仰起头,从他那双此刻睁得很大的眼睛深处,看见那个折磨了她许久的恶魔,正静静躲在一边,舔洗自己的伤口。狼来了!它觑视着她手中的纱布,妄图将它变成一团诱她走向深渊的迷雾……
她轻轻拨开他的手,去抓周围那一件件扔得凌乱不堪的衣服,默默穿好袜子,套上棉,慢慢系着鞋带。
“我不会再相信了。”她喃喃说。
他颓然望着天花板。自言自语,神情恍惚。
“相信什么?我是说——你可以走了。你放心,从你不是我老婆那一天开始,再不会有……这种事体了。”
他的脸,在昏暗的浮尘里,呈现出一种她从未见过的伤心自嘲的苦笑。这种凄惶之情同他平日的傲慢判若两人。她的心怦然一动,溢满苦涩的酸水。她也许应该吻他一下作为告别。她默默站在地中央,身子像被一股气流冲击得摇晃起来。
“好啦,你走吧。”他的声音重又变得冷峻严酷,“明天早上,我在机耕队的拖车上等你。一定。”
她在一条长长的走廊里飞快地穿行。走廊两边是无数的门,每扇门上都有一个扁扁的钥匙孔。
她打开自己房间的门。
房间里有一铺炕,铺着席子。炕中间有一根巨大的圆柱,一直伸到屋顶外面去。有这根圆柱,她的房子就不会塌下来。她想。
她看见圆柱的出口有什么在闪动,好像是一个人影。
她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赤身裸体。
窗外有一个小湖,她跳到水里去,一条金鱼向她游来。金鱼吐出的每一个水泡泡都变成了一只只金色的蘑菇。一面大网朝她劈头盖脸撒下来。她逃上岸去,阳光下,她看见自己原来穿着游泳衣。我在游泳呀,她大声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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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三十九(1)
“因——双——方—— 感 —— 情——不——和 —— 分 ——居 ——半——年——请——准——予——离——婚——”
一个瘦瘦的老头,坐在一张没有抽屉的办公桌后面,捧着那张介绍信,结结巴巴地念道。念完了,眯起眼,威严地打量他们。他似乎很乐意处理这件事,对他们充满了兴趣与好奇。以致于他的审视长达半分多钟,来回转动的眼珠一定有些疲倦了。
“都是知青儿?”他问。
她点点头。
“浙江的?”他把“浙”念成“哲”。
她又点了点头。
“结婚多长时间了?”
“一年半。”
“有孩子吗?”
“有。”
“因为啥,感情不和?”
肖潇低下头。
“不是有了孩子吗,怎么会感情不和?”
他在提问中同时得出了一个难以收回的结论。
“问你们话呢!”他伸伸懒腰。
肖潇讷讷说:“这种事……一言难尽………分场知道……分场同意了……”
“那你找分场办去吧!”他显然生了气,“这样一辈子的事儿,闹着玩儿呀?”
陈旭重重地咳了一声,突然说:
“感情不和,主要是我的责任。我道德品质恶劣,经常旷工、酗酒、偷窃、诈骗,我干了许多坏事,她没法和我过下去了。我也改不了了,所以我同意和她离婚。”
他说得那么平静、坦然,好像在讲述一个别人的什么故事。
临时法官惊愕地张大了嘴,眼睛的形状变成了一个竖的橄榄,半天说不出话——
“是,是事实吗?他说的那些?”他总算想起扭过头来问她。
她的眼睛里霎时充满泪水,向陈旭投去感激的一瞥。他避开了。男子汉!呀,假如在平日,你也能这么严厉地对待自己……
“他说的是不是事实?”他有些不耐烦。
“是的。”她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见。可她情愿回答说:不是!为什么没有人问问他们彼此还是否相爱?为什么要由也许从未体验过爱情的人来主宰他们的命运?她不知道万一离不成,她该怎么办。
沉默。法官摇着腿,抽上了烟,在烟雾里,他变得越发纠缠不清。
陈旭向他凑近了几步,扔过去一包“迎春”烟。“帮帮忙吧,主任。”他显得愁眉苦脸、痛心疾首的样子,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指自己的脑壳,“我是个落后分子呀,她是个革命青年,离婚是阶级关系发生了变化,是阶级斗争的反映,你可不能掉以轻心,这关系到我们走哪一条道路的问题。最高指示说:世上决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
“哦。”他站起来,打了一个呵欠,既然涉及到阶级斗争……他的表情已变得警觉而严肃。他兴味索然。
他拿出一串钥匙,去开屋角的一只木柜。在里面翻动着什么。他翻了很久,居然没有结果。这时有个人推门进来问他一个什么事,他嚷道:“这里头的离婚证哪去了?妈的,八百年也没人来用一回——”“上政工办去找找。”那人提醒他。
他出去好久,最后拎着一沓纸片走过来。“添(填)吧。”他对他们说。
以下的手续是简单的。性别、年龄、财产、离婚理由……
只在写到“子女”这一栏时,“临时法官”哼哼着问:
“孩子归谁?”
“归我。”陈旭抢着回答。
“你同意不同意?”他问她。
她感觉到,陈旭向她投来近于求救的目光,她不敢抬头。如果她点头,意味着她将从此失去陈离。如果她摇头,很可能即刻前功尽弃。他说得出做得到。你不把我当妈妈,我怎么给你当妈妈?陈离没有妈妈也长出了牙齿。他太像他的父亲了,像得叫她颤栗。
“快说话!”临时法官的蘸水笔尖上挂着一滴墨水。
“我们早说好了,孩子归我。”陈旭斩钉截铁地重申。
一笔多么残酷的交易。他奉行了自己的诺言。她难道不应当“报答”他吗?
那滴墨水,落在纸上,变成了法律。
她惊叫起来:
“……如果他再结婚,儿子要还我……他不能有后妈……求求你写上这个……”
“再结婚?”陈旭苦笑着反问,突然暴怒地大叫起来,“假如你再结婚呢?我不能让他有后爸!”
“法官”的同情完全倒向男人。他敲敲桌子,用教训的口吻说:
“孩子归男方,你一分钱抚养费不拿,还闹个什么劲儿?”
他接着举起笔,在那张纸的“备注”一栏上,庄严地加上了一行字:
“孩子归男方所有,女方不得干涉”。
然后他举起大印,在嘴边呵了口气,往纸上狠狠地砸下去。
于是她和陈旭各人都得到了一个血红的圆圈。他们的名字分别落在红圈里。
“行啦,这回,你过你的独木桥,他走他的阳关道啦,走吧!”
他宣布。然后无精打采地倒在椅子上。
他们一前一后地出来。门口光秃秃的小树林背后,也挂着一个血红的圆圈。太阳偏西了。一天就要结束。红圆圈,意味着结束,还是预示着开始?是零还是满分?是血滴还是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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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三十九(2)
陈旭头也不回地走开去了。
她捏着那张盖有红印的纸片,木然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她为着这张纸片耗费了太多的心血,以致当她得到它时,几乎已感觉不到轻松。神经从哪里被抽剥去了?她记得明明是昨天刚来登记过。她要一个人回连队去。
她在一块空地上表演杂技,从一个燃烧的火圈中钻过去。她钻得好灵活,动作像一只没有毛的兔子。可是她每钻进一个火圈,总是又有一个新的火圈横在路上。她钻得很累,火圈却没有穷尽,像国庆节游行队伍的花环。她站在一辆彩车上,装扮成一个七仙女的形象。马路两边都是没有发叶的钻天杨。
她低着头在地上寻找什么。她记得草丛里有一条路。可她怎么也找不到那条路了。
天下起雨来。遍地是鹅卵石,亮晶晶的像一条银河。陈旭就站在河岸那边,拎着一只人造革箱子。他过不来,只好把箱子放在河里漂过来。河里没有水,箱子沉下去。只有一只小钟滴滴答答地走。她把小钟捞上来贴在耳边听,却明明是一颗心。心不在陈旭胸脯里,怎么会在这儿怦怦地跳着?她想喊他,告诉他他的心在这儿。银河太宽,他根本听不见,隔着河岸,她望见他,魁伟英俊,却穿一身和尚的袈裟。
雨下得更大,银河里开始涨水。水里隐隐有一条路,像运河的塘堤。一只喜鹊把箱子衔来,她却无论如何打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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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四十(1)
瓦砾堆。
她被压在一堆碎瓦块底下,呼吸急迫,四肢笨重。她无法挣脱腿上的重压。她从瓦砾的缝隙里望见一片蓝得透明的天空,发出一种金属般的光泽。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蓝的天。她弄不清那到底是天空还是海洋。
从前面瓦砾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