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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春草”的典,“江淹浦畔”是用《别赋》“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
浦,伤如之何?”的典。谢诗江赋原来都不隔,何以入欧词便隔呢?因为“池
塘生春草”和“春草碧色”数句都是很具体的意象,都有很新颖的情趣。欧
词因春草的联想而把他们拉来硬凑成典故,“谢家池上,江淹浦畔”意象既
不明瞭,情趣又不真切,所以“隔”。
王先生论隔与不隔的分别,说隔“如雾里看花”,不隔为“语语都在目
前”,也嫌不很妥当,因为诗原来有“显”和“隐”的分别,王先生的话太
偏重“显”了。“显”与“隐”的功用不同,我们不能要一切诗都“显”。
说概括一点,写景的诗要“显”,言情的诗要“隐”。梅圣俞说诗“状难写
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就是看到写景宜显写情宜隐的道理。
写景不宜隐,隐易流于晦;写情不宜显,显易流于浅。谢朓的“余霞散成绮,
澄江静如练”,杜甫的“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以及林逋的“疏影横斜
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诸诗在写景中为杰作,妙处正在能“显”,如梅
圣俞所说的“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秦少游的《水龙吟》首二句“小楼连
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苏东坡讥诮他说,“十三个字只说得一个人骑
马楼前过”。它的毛病也就在不显。言情的杰作如古诗:“步出城东门,遥
望江南路,前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
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李白的“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
玲珑望秋月”,以及晏几道的“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诸诗妙处亦正在“隐”,如梅圣俞所说的,“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深情
都必缠绵委婉,显易流于露,露则浅而易尽。温庭筠的《忆江南》: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
在言情诗中本为妙品,但是收语就微近于“显”,如果把“肠断白苹洲”
五字删去,意味更觉无穷。他的《瑶瑟怨》的境界与此词略同,却没有这种
毛病:
冰簟银床梦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轻,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
我们细味二诗的分别,便可见出“隐”的道理了。王渔洋常取司空图的
“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和严羽的“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四语为“诗学三
味”。这四句话都是“隐”字的最好的注脚。
懂得诗的“显”与“隐”的分别,我们就可以懂得王静安先生所看出来
的另一个分别,这就是“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的分别。他说: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
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
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
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
王先生在这里所指出的分别实在是一个很精微的分别,不过从近代美学观点
看,他所用的名词有些欠妥。他所谓“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就
是近代美学所谓“移情作用”。“移情作用”的发生是由于我在凝神观照事
物时,霎时间由物我两忘而至物我同一,于是以在我的情趣移注于物:换句
话说,移情作用就是“死物的生命化”或是“无情事物的有情化”。这种现
象在注意力专注到物我两忘时才发生,从此可知王先生所说的“有我之境”
实在是“无我之境”。他的“无我之境”的实例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
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都是诗人在冷静中所回味出来的妙境,
都没有经过移情作用,所以其实都是“有我之境”。我以为与其说“有我之
境”和“无我之境”,不如说“超物之境”和“同物之境”。“感时花溅泪,
恨别鸟惊心”,“徘徊枝上月,空度可怜宵”,“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
都是同物之境。“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
“兴阑啼鸟散,坐久落花多”,都是超物之境。
王先生以为“有我之境”(其实是“无我之境”,即“同物之境”)比“无
我之境”(其实是“有我之境”,即“超物之境”)品格较低,但是没有说
出理由来。我以为“超物之境”所以高于“同物之境”者就由于“超物之境”
隐而深,“同物之境”显而浅。在“同物之境”中物我两忘,我设身于物而
分享其生命,人情和物理相渗透而我不觉其渗透。在“超物之境”中,物我
对峙,人情和物理卒然相遇,默然相契,骨子里它们虽是䜣合,而表面上却
乃是两回事。在“同物之境”中作者说出物理中所寓的人情,在“超物之境”
中作者不言情而情自见。“同物之境”有人巧,“超物之境”见天机。要懂
得这个道理,我们最好比较下三个实例看:
一、水似眼波横,山似眉峰聚。
二、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
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第一例是修辞学中的一种显喻(simile),第二例是隐喻(mitaphor),
二者隐显不同,深浅自见。第二例又较第三例为显,前者是“同物之境”,
后者便是“超物之境”,一尖新,一混厚,品格高低也很易辨出。
显与隐的分别还可以从另一个观点来说,西方人曾经说过:“艺术最大
的秘诀就是隐藏艺术。”有艺术而不叫人看出艺术的痕迹来,有才气而不叫
人看出才气来,这也可以说是“隐”。这种“隐”在诗极为重要。诗的最大
目的在抒情不在逞才。诗以抒情为主,情寓于象,宜于恰到好处为止。情不
足而济之以才,才多露一分便是情多假一分。做诗与其失之才胜于情,不如
失之情胜于才。情胜于才的仍不失其为诗人之诗,才胜于情的往往流于雄辩。
穆勒说过:“诗和雄辩都是情感的流露而却有分别。雄辩是‘让人听到的’
(heard),诗是‘无意间被人听到的’(overheard)。”我们可以说,雄
辩意在“炫”,诗虽有意于“传”而却最忌“炫”。“炫”就是露才,就是
不能“隐”。我们可以举一个例来说明这个分别。秦少游《踏莎行》中“郴
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二语最为苏东坡所赏识,王静安在《人间
词话》里却说:
少游词境最为凄惋,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为凄厉矣。
东坡赏其后二语,犹为皮相。
专就这一首词说,王的趣味似高于苏,但是他的理由却不十分充足。“可
堪孤馆闭春寒”二句胜于“郴江幸自绕郴山”二句,不仅因为它“凄厉”,
而尤在它能以情御才而才不露。“郴江”二句虽亦具深情,究不免有露才之
玷。“前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但屈
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都是不露才之语;“树摇幽鸟梦”,
“桃花乱落如红雨”,“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都是露才之
语。这种分别虽甚微而却极重要。以诗而论,李白不如杜甫,杜甫不如陶潜;
以词而论,辛弃疾不如苏轼,苏轼不如李后主,分别全在露才的等差。中国
诗愈到近代,味愈薄,趣愈偏,亦正由于情愈浅,才愈露。诗的极境在兼有
平易和精炼之胜。陶潜的诗表面虽平易而骨子里却极精炼,所以最为上乘。
白居易止于平易,李长吉、姜白石都止于精炼,都不免较逊一筹。
诗的“隐”与“显”的分别在谐趣中尤能见出。诗人的本领在能于哀怨
中见出欢娱。在哀怨中见出欢娱有两种,一是豁达,一是滑稽。豁达者澈悟
人生世相,觉忧患欢乐都属无常,物不能羁縻我而我则能超然于物,这种“我”
的醒觉便是欢娱所自来。滑稽者见到事物的乖讹,只一味持儿戏态度,谑浪
笑傲以取乐。豁达者虽超世而却不忘情于淑世,滑稽者则由厌世而玩世。陶
潜、杜甫是豁达者,东方朔、刘伶是滑稽者,阮藉、嵇康、李白则介乎二者
之间。豁达者和滑稽者都能诙谐,但却有分别。豁达者的诙谐是从悲剧中看
透人生世相的结果,往往沉痛深刻,直入人心深处。滑稽者的诙谐起于喜剧
中的乖讹,只能取悦浮浅的理智,乍听可惊喜,玩之无余味。豁达者的诙谐
之中有严肃,往往极沉痛之致,使人卒然见到,不知是笑好还是哭好,例如
古诗:
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轲长苦辛!
看来虽似作随俗浮沉的计算而其实是愤世嫉俗之谈。表面虽似诙谐而骨子里
却极沉痛。陶潜《责子》诗末二句:
天运苟如此,且进怀中物!
和《挽歌辞》末二句:
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
都应该作如是观。滑稽者的诙谐往往表现于打油诗和其它的文学游戏,例如
《论语》(杂志名)嘲笑苛捐杂税的话:
自足未闻粪有税,如今只剩屁无捐。
和王壬秋嘲笑时事的对联:
男女平权,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阴阳合历,你过你的年,我过我的年。
乍看来都会使你发笑,使你高兴一阵,但是决不能打动你的情感,决不能使
你感发兴起。
诗最不易谐。如果没有至性深情,谐最易流于轻薄。古诗《焦仲卿妻》
叙夫妻别离时的誓约说:
君当作磬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磬石无转移。
后来焦仲卿听到兰英被迫改嫁的消息,便引用这个比喻来讽刺她:
府君谓新妇,贺君得高迁!磬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
这种诙谐已近于轻薄,因为生离死别不是深于情者所能用讽刺的时候;但是
它没有落入轻薄,因为它骨子里是沉痛语。同是谐趣,或为诗的极境,或简
直不成诗,分别就在隐与显。“隐”为谐趣之中寓有沉痛严肃,“显”者一
语道破,了无余味,“打油诗”多属于此类。
陶潜和杜甫都是诗人中达到谐趣的胜境者。陶深于杜,他的谐趣都起于
沉痛后的豁达。杜诗的谐趣有三种境界,一种为《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和《示
从孙济》所代表的境界,豁达近于陶而沉痛不及。一种为《北征》(“平生
所娇儿”段)和《羌村》所代表的境界,是欣慰时的诙谐。一种为《饮中八
仙歌》所代表的境界,颇类似滑稽者的诙谐。唐人除杜甫以外,韩愈也颇以
谐趣著闻。但是他的谐趣中滑稽者的成分居多。滑稽者的诙谐常见于文字的
游戏。韩愈做诗好用拗字险韵怪句,和他作《送穷文》、《进学解》、《毛
颖传》一样,多少要以文字为游戏,多少要在文字上逞才气。例如他的《赠
刘师复》:
羡君齿牙牢且洁,大肉硬饼如刀截。我今呀豁落者多,所存十余皆兀臲。匙抄烂饭
稳送之,合口软嚼如牛呞。妻儿恐我生怅望,盘中不订栗与梨。
宋人的谐趣大半学韩愈和《饮中八仙歌》所代表的杜甫。他们缺乏至性
深情,所以沉痛的诙谐最少见,而常见的诙谐大半是文字的游戏。苏轼是宋
人最好的代表。他做诗好和韵,做词好用回文体,仍是带有韩愈用拗字险韵
的癖性。他的赞美黄州猪肉的诗也可以和韩愈的“大肉硬饼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