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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书简里照耀着优美和文雅的光辉,就像一个十全十美的女人身上照耀着美的光辉那样,这种美不在某一特殊部分的闪烁,而在所有各部分总起来看,彼此之间有一种恰到好处的协调和适中,没有哪一部分突出到压倒其它部分,以致失去其余部分的比例,损害全体结构的完美。
这段话可以看作从形式方面来替美所下的定义,和上文他从听众接受的难易替美所下的定义可以参看。这基本上还是从亚理斯多德以来的传统的看法。其次一个意义是内容与形式或思想与语言的一致。笛卡儿在这封信里指出文章通常有四种毛病:第一种是文词漂亮而思想低劣,其次是思想高超而文词艰晦,第三是介乎第一二两种之中,想要朴质说理而文词粗糙生硬,第四是追求纤巧,玩弄修词格,卖弄小聪明。他认为巴尔扎克毫没有这些毛病,所以他的文词显出高度的纯洁。这种文词的纯洁也是从新古典主义运动以后法国文学语言的一个理想。这个理想是与法国文学语言的另一个理想——“明晰”——是密切相关的;要真正做到整体与部分的谐和,语言与思想的一致,才能达到“明晰”。“明晰”是逻辑思想的优美品质,所以它正是笛卡儿的理性主义所要求的,他在《论方法》里就曾强调理性如果要掌握真理,那真理就须明晰地呈现出来,不容有可怀疑的余地。文艺常带有民族性,“明晰”和“纯洁”是法国文艺的特色。它的长处在此,它总是明朗的,完美的,易于理解的;但是它的短处也在此,它因过分侧重理智因素,情感的深刻,想象的奔放,力量气魄的感觉以及言有尽而意无穷的韵味就不免受到损失。拿拉辛的悲剧和莫里哀的喜剧跟莎士比亚的悲剧和喜剧稍作比较,这个分别就立刻见出。
总观以上所述,笛卡儿对于一些具体的美学问题,大半还停留在探索阶段,还见不出一套完整的美学体系,但是他的思想基调是理性主义,而这个理性主义对新古典主义时代的文艺实践和理论却产生了广泛而深刻的影响。
三 布瓦罗的《论诗艺》,新古典主义的法典
新古典主义的立法者和发言人是布瓦罗(Boileau Despréaux,1636—1711),它的法典是布瓦罗的《论诗艺》。像朗生所说的,“《论诗艺》的出发点,就是《论方法》的出发点:理性”(4)。“理性”是贯串《论诗艺》全书中的一条红线。在第一章里布瓦罗就把这个口号很响亮地提出:
因此,要爱理性,让你的一切文章
永远只从理性获得价值和光芒。(5)
——Ⅰ:37—38行
这“理性”也就是笛卡儿在《论方法》里所说的“良知”(6),它是人人生来就有的辨别是非好坏的能力,是普遍永恒的人性中的主要组成部分,所以在创作过程中,一切都要以它为准绳:
不管写什么题材,崇高还是谐谑,
都要永远求良知和音韵密切符合。
——Ⅰ:27—28行
一切作品都要以理性为准绳,都只能从理性得到它们的“价值和光芒”,这就是说,文艺的美只能由理性产生,美的东西必然是符合理性的。理性是“人情之常”,满足理性的东西必然带有普遍性和永恒性,所以美也必然是普遍的永恒的,是美就会使一切人都感觉美。下文还要提到,布瓦罗和其他新古典主义者大半都在相信普遍人性(主要是理性)的大前提下相信美的绝对价值和文艺的普遍永恒的标准。
依理性主义,凡是真理都带有普遍性和永恒性,美既然是普遍永恒的,它就与真只是一回事了。所以布瓦罗在《诗简》里说:
只有真才美,只有真才可爱;
真应该到处统治,寓言也非例外:
一切虚构中的真正的虚假
都只为使真理显得更耀眼。
——《诗简》,第九章
这种和“美”同一的“真”,依布瓦罗看,也就是“自然”。还是在《诗简》第九章里,他这样说:
虚假永远无聊乏味,令人生厌;
但自然就是真实,凡人都可体验:
在一切中人们喜爱的只有自然。
因此,布瓦罗再三敦劝诗人研究自然和服从自然:
让自然作你唯一的研究对象。
——Ⅲ:359行
谨防不顾良知去纵情戏谑,
永远一步也不要离开自然。
——Ⅲ:413—414行
这里要说明一句,新古典主义者所了解的“自然”并不是自然风景,也还不是一般感性现实世界,而是天生事物(“自然”在西文中的本义,包括人在内)的常情常理,往往特别指“人性”。自然就是真实,因为它就是“情理之常”。新古典主义者都坚信“艺术摹仿自然”的原则,而且把自然看作是与真理同一,由理性统辖着的,这就着重自然的普遍性与规律性。所以在文艺与自然的关系上,新古典主义者很坚定地站在现实主义的立场。他们的口头禅之一就是亚理斯多德所提到过的“近情近理”(“逼真”,“可信”),反对任何怪诞离奇的事出现于文艺。布瓦罗劝告悲剧作家说:
切莫演出一件事使观众难以置信:
有时候真实的事可能并不近情理。
我绝对不能欣赏荒谬离奇,
不能使人相信,就不能感动人心。
——Ⅲ:47—50行
但是只要逼真,艺术可以把丑恶的东西描写成为可以欣赏的对象:
绝对没有一条恶蛇或可恶的怪物
经过艺术摹仿而不能赏心悦目,
精妙的笔墨能用引人入胜的妙技
把最怕人的东西变成可爱有趣。
——Ⅲ:1—4行
为着要逼真,悲剧的主角就不应写成十全十美,最好带一点亚理斯多德所要求的过错或毛病:
谨防像传奇把英雄写得小气猥琐,
但是也要使伟大心灵有些过错,
阿喀琉斯(7)如果斯文一点,便不够味,
我爱看到他受到屈辱也生气流泪,
在他的形象里见到这点白圭之玷,
人们就欣喜,在这里认识到自然。
——Ⅲ:104—107行
但是要做到逼真,依新古典主义者看,最重要的事还是抓住人性中普遍永恒的东西,这就是说,要创造典型。新古典主义者对于典型的理解大半还没有超出贺拉斯的定型和类型的看法(8)。布瓦罗说:
写阿迦麦农(9)应把他写成骄横自私;
写伊尼阿斯(10)要显出他敬畏神祗;
写每个人都要抱着他的本性不离。
还须研究各代各国的风俗习惯,
气候往往使人的脾气不一样。
——Ⅲ:110—114行
这还是写曹操就要把他写成老奸巨滑的论调,传统的定型是不可移动的。引文最后两句好像表示布瓦罗认识到时代和国度不同,性格就不一样。但是他所说的“脾气”(humeurs)虽是随时随地不同的,却和他所说的“本性”(propre caractére)不是一回事,那是永远固定的。在固定人性这一点上,当时认同新古典主义者之中还有旁人说的比布瓦罗更明确。布瓦罗所最赞许的拉辛在他的《伊斐见尼亚在奥里斯》悲剧的序文里说过一段有名的话:
关于情绪方面,我力求更紧密地追随欧里庇得斯。(11)我要承认我的悲剧中最受赞赏的一些地方都要归功于他。我很愿意这样承认,特别是因为这些赞赏更坚定了我一向就有的对于古代作品的敬仰。我很高兴地从在我们法国舞台上所产生的效果中看到群众所赞赏的尽是我从荷马或欧里庇得斯那里摹仿来的,从此我也看到良知和理性在一切时代都是一样的。巴黎人的审美趣味毕竟和雅典人的审美趣味符合:使我的观众受感动的东西正是使往时希腊最有学问的人们落泪的东西。
这段引文生动地说明了新古典主义者对于普遍人性论的信心之坚定。此外,它也可以说明新古典主义者的另外两个基本信条。
头一个信条是文艺具有普遍永恒的绝对标准。人性(即自然)是符合理性的,符合理性的东西就必然带有普遍性和永恒性,所以文艺作品必须把这普遍永恒的东西表现出来,才能得到古往今来的一致的赞赏。反过来说,凡是得到古往今来一致赞赏的作品也就必然是抓住普遍永恒人性的作品,即符合理性的作品,亦即最好的作品。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新古典主义者把时间的考验作为衡量文艺作品价值的标准。能持久行远的便是好作品。布瓦罗在《对朗吉弩斯的感想》第七篇里这样说:
等到一些作家受到了许多世纪的赞赏,除掉一些趣味乖僻的人(这种人总是时常可以遇到的)以外,没有人轻视过他们,这时候要想怀疑这些作家的价值,那就不仅是冒昧,而且是狂妄。……大多数人在长久时间里对于见出心智的作品是不会认错的……一个作家的古老并不足以保证他的价值,但是一个作家国为他的作品而受到长久的经常的赞赏却是一个颠扑不破的证据,证明那些作品是值得赞赏的。
总之,作品的好坏要靠长时间里多数人的裁判。多数人都有理性,他们的裁判是不会误事的。
第二个信条是跟着第一个信条来的,既然久经考验的东西才是好的,希腊罗马的古典是符合这个条件的,就值得我们学习。新古典主义这名词本身(12)就包括继承古典为它的主要内容。在这方面,法国在十七世纪不过是继续做意大利在文艺复兴时代所做的工作。不过法国新古典主义者对古典的崇拜所表现的独立思考的精神已不如意大利人文主义者,不甚加批判的接受是比较普遍的。上文已提到他们把自然,理性,真实和美都等同起来,其实在这些被他们等同起来的事物行列中,还应加上古典。他们的想法是这样:既然古典经过长久时间的考验而仍为人所赞赏,它们就是抓住了自然(人性)中普遍永恒的东西,符合理性的东西,真实的和美的东西。它们可以教会我们去怎样看自然,怎样表现自然。“因此,古典就是自然,摹仿古典,就是运用人类心智所曾找到的最好的手段,去把自然表现得完美。”(13)这种想法在受布瓦罗影响很深的英国新古典主义者波普(14)的《论批评》里也说得很明确:“荷马就是自然”,“摹仿古人就是摹仿自然”。上文已提到拉辛现身说法,说自己的成就都要归功于对古典的学习。布瓦罗在给帕罗的信里也认为“形成拉辛的是索福克勒斯和欧里庇得斯,莫里哀是从普洛特(15)和特林斯(16)那里学得他的艺术里最精妙的东西”。此外,当时一些重要作家和思想家关于推尊古典的话是不胜枚举的。
摹仿古人怎样对待自然,这是方法的问题。作为笛卡儿的《论方法》的信徒,新古典主义者是把摹仿古典和“规则”或“义法”的概念结合在一起的。题材和人物当然是借用古典中已经用过的最好,但是更重要的是处理题材的方法。古典作品体现了表现自然的最好的方法,这些方法就是后人的规矩。后人一方面要直接从古典作品中抽绎这些规矩,但是另一方面还有一个既简便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