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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京察过程,一般要持续两个月,甚至三个月,这段时间里,两京官员噤若寒蝉、度日如年,无比煎熬。往常过完年回来上班之后,官员们仍会懒散一段时间,不是凑在一起云天雾地吹大牛,就是偷溜出去喝酒聚餐,根本无心正事。但今年完全不一样。官员们不管有事无事,都在自己的值房里正襟危坐,既不串门,也不交头接耳。那些干着肥差或者在要紧位置的显官,往日里那是神气得不得了,整日里趾高气扬,用鼻孔看人,如今也缩了脖子软了声气,见了门口扫地的大爷,都是一脸的微笑,吃拿卡要更是全都不敢了,唯恐在这节骨眼上,得罪了别人,被告了黑状。
而吏部的官员更是断绝一切往来,除了上班就在家里闭门不出,甚至连自家亲戚都不许上门,唯恐被六科的言官们弹劾,整个京城的气氛紧张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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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执行京察的重要官员,考功司郎中陆光祖,一过完年就住进了衙门里,京察不完决不回家。没办法,虽然京察是以吏部尚书为主,但杨博威望地位太高,说不见客,等闲便谁也不敢上门打扰。他可不敢这么干,毕竟太多的关系不能得罪,只能躲进衙门里找清静,谁也说不得什么。
此刻,他正在聚精会神的阅看,今天上午的最后一份卷宗,这里面是一个官员的京察资料,有两部分组成,其一是各衙门正官送来的官员之履历、政绩及考语,其二是吏部向各衙门下发的‘匿名访单’……所谓匿名访单,就是一种不具名的群众评议书。要求官员对本衙门同事的操守和为官进行评价,当然是不具名的,拿回家写完之后,火漆密封直送吏部,谁也不知你写了什么。就算有神通广大者,通过关系搞到手,也因为大家写出来的都是台阁体,只能猜测无法确定,到底是谁打的小报告。
考功司的职责,就是将收到的考评和访单汇集起来,并给出初步意见,然后呈送尚书大人裁决……虽然考察内容皆有察例可循,但由于察例的内涵,本身就很难确定,而看似明晰的条目也往往包含着微妙的含义,为使用中的随意性留下了空隙。所以是笔下留情,还是笔下杀人,只在他的一念之间。
比如‘老、疾’,既可以当作‘恶迹显著,似当罢斥’和‘才力暗庸,操守有议’的官员的保护伞,又可以当作黜退那些品行政事俱优,但不受上司欢迎的官员的借口,许多循吏于壮年被坐以老而致仕,就是中了这招。
‘才力不及’也不一定与官员的才干有关。比如这次,兵部武选司郎中李绍恤,平时秉公办事、铁面无私,但因为上面有人不喜,结果被诬告‘平日招致同乡,出入公衙,私相宴叙,既有以启钻刺之径,亦有以开嫌隙之门’,全是莫须有的罪名,陆光祖虽然知道他是无辜的,但只能略加援护,以‘不及’外调。而仓场侍郎周永泉,是出了名的‘性特暴戾,行更贪yin,库官为腹心,克扣靡厌,出入拔胡须,残虐有声’,但因为他送足了厚礼,上面也授意只坐以不及,外调任巡抚去了。
李、周二人虽然处分相同‘其迹涉瑕疵,尚未太著也,姑注拟于才力不及改教项下’,但情节轻重差别如此之大竟坐同一察例,也足可见其内涵的模糊了。其他察例亦然,所以考功司郎中在京察中的权力,要比本部侍郎甚至左都御史还要大。
但遇上一个强势的尚书,他也只能依命行事了,就像方才的李、周二人,起先的结果报上去,又被打回来,在尚书大人的暗示,陆光祖才不得不曲意为之。不过他在部多年,看惯了多少好官蒙冤而去,多少贪官扶摇直上,早就不会因为所谓的‘正义感’,而做出什么抗上的事儿了。
但有些人他不得不去争去抗,因为自己前年放弃升迁的机会,从文选司转任考功司,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天……由于陆炳的关系,他与沈默早就结为盟友,两人又性情相投,相处的十分融洽,所以他早成了沈党的骨干。前年正是沈默请他过府一叙,陈说此次大计的利害,告诉他沈党很可能面临一次极大地危险,为了到时候能够有人庇护,请他务必暂时做些牺牲,既不能升迁,还得离开油水最大的文选司,来到这专门得罪人的考功司。
说实在的,当时陆光祖认为沈默是杞人忧天了,觉着有徐阁老罩着,沈党不会有大麻烦。但沈默虽然待人客气,可他一旦决定的事情,你就必须照做,除非和他决裂。而陆光祖的政治前途,早就和沈默绑在了一起,所以虽然心有不甘,但还是接受了安排。
然后也不知沈默如何操作,很快他便离开了文选司,真的成为了考功司郎中。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也愈发能看明形势……随着沈默升为内阁大学士,沈党已经明显有脱离徐党自立之势,这样徐阶非但不会再像往常那样提供庇护,反而会暗中打压。而沈默又几次开罪杨博,两人积怨颇深,尚书大人肯定要借此机会来给予报复。结果自己这枚,沈默早早布下的闲棋,一下就变得无比重要起来——要是换一个人来当这郎中,哪怕上面不打招呼,肯定也会逢迎上意,拼命的黜落沈党份子。而现在有了自己在这里尽力维护,情况就要好多了。
陆光祖觉着很不可思议,沈大人是如何在一年多前,就会预见到今日的形势的?毕竟当时杨博还在边关吃沙,吏部尚书还是高拱呢。其实这不是沈默的功劳,而是他的谋士们在先帝命不久矣的前提下,对朝局进行了反复推演,而得出的结论。但陆光祖只以为是沈默未卜先知,对他已是佩服的五体投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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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下最后一条评语后,上午的工作终于完成,陆光祖轻舒口气,起身活动下酸胀的肩背,让人把这些档案抬着,送到了杨博的值房中。
杨博还是很器重陆光祖的,因为他为人诚恳低调,做事认真细致,对上级尊敬却不盲从,总能以恰当的方式提出自己的见解,这样的下属既让人舒心,又让放心,加之为了避嫌,他便没有替换掉这个年轻人,命其协理京察事宜。
这阵子杨博也是恨不能,把一天掰做三天来使,倒不是他揽权,而是京察大计,参与的人越少越好,人一多,人情就多,事情愈加难办,他早对陆光祖说了:‘这次京察,就咱们爷俩为主,别人都是跑龙套的,咱们累点苦点不要紧,最后能少落埋怨就值了。’所以这次京察,除了一些事务性的工作外,一律不准其他人参与,只由他们俩初审和终审。
这样一来,时间就总不够用,所以陆光祖进来,杨博也没抬头,继续写着他的东西,只是口中道:“完事了?”
“总算没给部堂耽误事儿。”陆光祖知道时间紧,也就不绕弯子,单刀直入答道。
“嗯,放着吧,你先别走。”杨博道:“我这就看,有什么要改的现场改,改完了我得赶紧送过去。”整个京察期间,将结果每旬报送一次,今天是第一次报送的日子。
“是……”陆光祖坐在那里,心中难免有些惴惴,因为这一批审察名单里,有十几名沈党份子,其中还不乏在紧要衙门的骨干。虽然之前数日,杨博都对他的初审结果没有异议,但今天恐怕没那么容易过关。
杨博写完了手上的东西,便拿起陆光祖的简报阅看,他看的十分仔细,时而皱眉,时而发问,让陆光祖始终心惊肉跳、小心应付,大冬天的便出了一身的汗。
“你很热吗?”杨博看他一眼,奇怪道。
“地龙有些旺,下官可能穿的多了。”陆光祖干笑道:“不碍事不碍事。”
杨博也只是随口一问,便回到正题上道:“看完了,基本同意你的意见,不过有几处,老夫都圈出来了,你看是不是再斟酌一下。”
“是。”陆光祖赶紧起身,双手接过那简报,然后坐在杨博的对面,飞快的翻看了上面的名单,心中大石不由落了地……部堂大人竟放过了沈党份子,只将一名文选司的员外郎圈了出来……文选司负责官员任命,是吏部的要害部门,杨博要用自己人,也是题中之义,并不是针对沈党的。
再综合前几日的表现,陆光祖基本可以确定,杨博并没有对沈党下手的意思,而是任由自己对其回护,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不知沈大人给老头灌了什么迷魂汤。
“怎么吗?”见他有些出神,杨博问道。
“哦……”陆光祖赶紧回过神道:“部堂的意见,属下认为十分正确,只是……”
“说。”杨博揉揉太阳穴道。
“只是上面几名给事中,是不是……”陆光祖小心道:“应该手下留情呢?”
“揭帖上写得明白,这几人曾经做过外官,而且或多或少有些劣评,将其罢黜有何不妥?”杨博不以为意道。
“您说得对,只是六科廊的人首次被本部察,似乎稍稍宽松也无不可……”陆光祖怕杨博误会,赶紧解释道:“六科言官虽然只有六七品,但朝廷为了保护言路,向来命其向皇上自陈。基本上就是走个过场。这次却划归吏部、都察院来管,他们当然不愿意,都憋了一肚子火呢。”
杨博看陆光祖紧张的样子,诘问道:“你听到什么风声了?”
“外头都在传,高阁老借您的手,给言官个厉害瞧瞧呢。”陆光祖虽然足不出户,但依然消息灵通。
“这都是捕风捉影庸人自扰,你堂堂考功司郎中,也信这些个谣传?”杨博一捋长须,生气地申斥。
“部堂,六科廊可是马蜂窝,别看一个个小不起眼,可是动了一个,就会惹到一群,疯子一样扑上来,不把人咬死,也要把人烦死”陆光祖叹口气道:“属下还是以为,他们又没有什么巨奸大恶,网开一面也无不可。”虽然看似顶撞了领导,但其实是在为领导考虑,所以他不担心老杨会翻脸。
杨博久涉朝政,对科臣们的想法,自然透透彻彻明明白白,他笑了笑,说道:“六科廊言官的京察,历来都是由皇上主持不假,但这次既然例外,老夫也只能一视同仁了。”说着看看陆光祖道:“不用瞎操心了,时候不早,快点吧。”
陆光祖本来就是投桃报李,感谢杨博没有驳自己面子,才多说了几句,现在杨博既然不领情,他自然不再废话了。于是按照上司的心意修改了简报,再给杨博看一遍就通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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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陆光祖回去后,杨博便吩咐备轿往内阁去,也只有这种京察大计,他不得不涉足那个伤心之地。
从吏部衙门出来便是天街,这时是中午,大街上车迎毂击、熙熙攘攘正是闹热。天官出行虽有幡伞导引、瓜钺开路,怎奈路上人多还是快不了。杨博倒也不催,索性不管时间,在那闭目养神。
虽然眼是闭上了,但他心里却一刻没闲着,反复回想着陆光祖的话,对那些言官的处置,是不是应该手下留情呢?
正在胡思乱想间,轿子突然停了,杨博刚想问‘到了吗?’却听到外面传来呵斥声道:“阁老出行速速回避”
‘什么阁老?’杨博的脸色马上十分难看,掀开轿帘往外看,恰好对面轿子也掀起了帘子,露出一张长须方正的英俊面孔,原来是张居正。
一看到是杨博,张居正的表情顿时局促起来,呵斥自己的管家道:“瞎眼了,没见是杨少保的轿子吗?”说着朝杨博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