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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人看看乌汉诺夫,又看看库兹涅佐夫,大概以为他俩正在谈论他的事,要决定他的命运了。于是他象心脏病发作那样把嘴张得老大,呼吸越来越急促,忽然打了个趔趄,一头栽进雪里,嘴里叽咕着,声音含糊不清,只听出这几个词:“罗斯,施瓦因,依希一施太尔拜,埃斯一卡尔特。”
[德语:俄国人,猪罗,我要死了,冷呀。——译者注。]
“装疯卖傻,坏蛋!”乌汉诺夫说。“他不愿当俘虏,冻得发昏了。库兹涅佐夫,他说‘施瓦因’是什么意思?”
“站起来!”库兹涅佐夫用冲锋枪比划了一下,命令道。“施太特一阿乌夫!怎么不动?!施太特一阿乌夫!喂!快起来!”
德国人不肯起来,把发抖的膝盖抵住下巴,从竖得笔直的毛领子里发出嘶哑的哼哼声。
乌汉诺夫惊奇地打量着他,走过去一把揪住他的后领,狠命朝上一提,只听见衣领发出撕裂的响声。
乌汉诺夫连推带搡地说:“我叫你再说‘施瓦因’!”
德国人拼命大叫,乌汉诺夫的双手则象老虎钳般紧紧抱住他,用一只手套堵住了他的嘴。
德国人扭动着身子,嘴里只能发出象牛叫一样的声音。
“嘿,你这头法西斯畜生!你忘了什么叫‘施瓦因’了!你这亲爹娘都忘啦!”
“乌汉诺夫,放开他!你会把他闷死的!……你们这是作什么呀,小伙子们!亲爱的!……”卓娅惶惑地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差点哭了出来。“你们为什么都这样凶狠呀?变得叫我认不出来了,小伙子们……你们怎么啦?”她全身朝德罗兹多夫斯基扑去,抓住他的大衣袖子,哀求道:“沃洛佳,你对他们说说呀,说你不是这样的人!他们不了解你,沃洛佳!……”
“走开!管你什么事?……”他把她的手从袖子上拉开。好象回避障碍物那样往后退了一步,鄙夷地冷笑了一下,展出一排白白的牙齿。“我最恨前线士兵多管闲事……你还是去安慰库兹涅佐夫吧!他心肠好,你也是好心肠!……你们俩是耶酥基督!不过,叫你的那些小伙子们,特别是库兹涅佐夫,都听着:你是不会跟他们任何一个人睡觉的!死了这份心吧,女护士!这次战斗一结束,你就离开炮兵连,到卫生营去!一天也不许耽搁,马上就走!”
他的脸被憎恶的表情弄得很难看,使人觉得讨厌。他又后退一步,似乎以此表示对她的鄙视,然后恶狠狠地扭了扭肩膀,快步走上斜坡。泥块从他脚下纷纷滚落。
他走到坑边停下来,站了几秒钟,忽然拔出手枪,用变了音的嗓子喊出一道命令:“通信兵!带上德国俘虏,跟我来,跑步前进!”
说完,径自爬过土堆,消失在黑暗中了。
弹坑里的人都沉默着。大口径机枪已停止用火力搜索草原,风雪象白色的云雾,弥漫在弹坑上空。德罗兹多夫斯基的口令字字清晰地传了下来,两名通信兵霍地跳起身来,绕过了库兹涅佐夫和乌汉诺夫,伸开双手,笨拙地扑向德国人,好象从两边围捕兔子一样。
“回去!”库兹涅佐夫挡住德国人,断然阻止了他们。“把侦察兵抬上去,跟德罗兹多夫斯基走!德国人由乌汉诺夫带!你们抬受伤的侦察兵!”为了强调这一点,他甚至把通信兵朝侦察兵跟前推了一下。“如果送不到目的地,可要当心你们的脑袋!卓娅!”
他本想对她说,她应该同乌汉诺夫一道走,因为跟他一起回炮位要安全些。可是他一看卓娅那副样子,又把话咽了回去。卓娅眼睛虽然望着他,但是很可能视而不见,也没有听见他说的话。她扯着手里的一只手套,发呆的眼睛睁得很大,细长的眉毛惊讶地弯曲起来,她这副样儿好象在细细体味某种内心的痛苦,但又不晓得这种痛苦从何而来。
“弗里茨,你知道什么叫百米赛跑吗?我看看你怎么样……”
乌汉诺夫把德国人带到斜坡上,手里啪啪地摆弄着冲锋枪的皮带,没有跟卓娅说话,也不催她,只是等着。
“卓娅,”库兹涅佐夫的声音有点嘶哑。“你该走了,趁现在不打枪的时候,该走了。跟乌汉诺夫一块走,听见吗?”
“好,我走,这就走。”卓娅哆嗦了一下,把脸深深地理进皮袄领子里,蹲到侦察兵身旁,用不大自然的兴奋的声调对通信兵说:“请你们抬的时候小心点,左腿有伤,不能压。一定要当心呀,小伙子们……”
两个通信兵把侦察兵从地上抬起来,然后轻轻地调整了一下抬的姿势,使他的身子比较舒服一些。
“前进,”库兹涅佐夫说。“我和鲁宾会赶上你们的,如果能够……”
“但愿别碰上德国人……希望你活着。别使傻性儿,尽快赶上我们,螽斯,”卓娅叮嘱着,回过头来可怜巴巴地对他微笑了一下。库兹涅佐夫此刻宁可作出巨大的牺牲,也不忍心看她这样强颜欢笑!
“喂,弗里茨,拿出点勇气来,跟我挽起手一块儿走。施勃来辛·施瓦因?”乌汉诺夫说罢,对德国人威胁了一下,使他紧靠着自己。“再见了,中尉。”
[德语:怎么不说话呀,猪猡?——译者。]
“前进,乌汉诺夫,路上多加小心。”
库兹涅佐夫把他们送到弹坑边,同鲁宾并排趴在那里,目送着他们远去,直到他们的影子渐渐消失在两辆装甲运输车后面。
第二十三章
“鲁宾,你都仔细看过吗?”
“干吗不相信我呢,中尉同志?弹周围全看过,大衣都爬破啦。如果他被打死了,也该埋在雪底下,可是这里没有一具死尸,叫我上哪儿找呀?”
“这我知道,鲁宾。趁他们不打枪,我们到山沟那边去看看。也许他爬出去以后迷失了方向,朝相反的方向走了……这种可能性当然不大,因为根据照明弹也能确定我们的人在哪儿。”
“到山沟那边得当心点。德国人不贪睡的话,可能在那儿溜达哩。嘿,真捣蛋!我简直走路也想打磕睡,中尉同志。眼前有个东西在晃……身子冷冰冰的,眼皮上挂着秤跎。”
“用雪擦把脸,使劲擦。”
“一直在擦,中尉同志,整个脸象用挫刀在挫哩!一天一夜没睡了,夜里只打了个把小时的盹儿。”
他俩伏在空荡荡的掸坑边。草原上的烟雾渐渐稀薄,周围映着雪光。即将破晓的十二月之夜笼罩在深深的寂静里。他俩在这种时刻都禁不住昏昏欲睡。黎明前这种虚幻的宁静使库兹涅佐夫的脑子昏昏沉沉,冻僵了的身体象散了骨架似的不想动弹。他摆脱不了这种软绵绵的状态,刹那间,眼前发黑,就迷糊过去,但他马上又惊醒了。
“鲁宾,我们到山沟那儿起吧!”库兹涅佐夫站起来说,但他知道自己连走五步路的力气也没有了。不眠的夜晚即将过去,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他恍若堕入一团温暖的雾中,对危险的感觉已经麻木了。他又迷迷糊棚地站了一会儿,好象在做梦。“走吧!”他又说,成音比前一次响亮,态度也更坚决,好象只有这样,才能恢复不久前那种清醒的现实感。他把冻伤的手指在手套里活动活动,朝枪托上捶了几下。“走吧,走吧!”他第三次这么说,用自己的声音说服自己和鲁宾:无论如何得走,一定要到山沟那边去。
“好,我这就……中尉……”鲁宾费了很大的劲,才使他那方形的身体离开地面,站了起来。他瞅瞅库兹涅佐夫的脸,歪着嘴巴苦笑道:“你别见气,中尉。我看一阵风就能把你吹得东摇西晃,还充什么好汉……好象浑身都是劲。你在硬撑吧?做给自己看吗,中尉?……”
“走吧!你在胡说八道,鲁宾,真是胡说八道,走,走呀!应该走,不能等了,走!”
“别见气,中尉,这就走……”
雪在他们脚底下陷落。库兹涅佐夫听见鲁宾寸步不离地跟在背后,鼻子里哧哧地喘着气,毡靴踩在雪地的冰面上发出碎裂的响声。夜深人静,他望着白茫茫的寒冷的荒原,不禁又想:他现在的行动,仿佛不是受他自己支配,而是由另一个人在支配,他和鲁宾都在执行着另一个人的命令,只有这样,他们俩才会得到安慰。风卷着积雪,象长条的波浪在草原上起伏,静悄悄的、荒凉的雪野上,没有照明弹的亮光,只觉得这雪野在眼前晃动。此情此景使他在经历了早就过去和眼前已经消逝的往事之后,产生了某种安宁和幸福的感觉,得到片刻安静的休息。此刻,仿佛有一层幽暗而温暖的、发粘的雾气迎面涌来,把他紧紧地包住了。但是,朦胧中又好象有个东西搅乱了他的安宁,冲破了薄膜似的睡意,这个东两在旁边窜来窜去,开始燃烧,冒出金色的火星,金星又化成了一片阳光。这时,眼前浮现出远方故乡的那条可爱的小巷,夏日雨后,阳光照着蔚蓝色的水洼,亮闪闪的反光透过了檄树的枝叶。“这是什么巷子呢?”他仿佛又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和两道弯弯的眉,耳边响起谁的声音:“螽斯,亲爱的!……你晓得我们到哪儿去吗?你在充好汉吧?”“我不是螽斯!这是孩子们用的词儿,干吗这样叫我?……是呀,我们上哪儿去?走了这么久,究竟是上哪儿去呢?”
库兹涅佐夫惊醒了,睁开了眼睛。周围静悄悄,雪茫茫,耳衅是嚓嚓的脚步声……
他惊恐地四下张望,不相信自己在这么短的几秒钟内竟打了个盹儿。鲁宾在旁不紧不慢地走着。库兹涅佐夫对自己的昏迷状态感到害怕,连忙站停下来。
鲁宾也站住了。两人面面相嘘,都不说话。鲁宾带着哨音在喘息。
“鲁宾,”库兹涅佐夫舌头不大灵活地说。“你向右走十米,到那儿去看看,要不然……”
他没有说明这个“要不然”是什么意思。两人心里都明白:“要不然,我们可能会走到德国人的战壕里去。”
“现在我们都糊里糊涂,中尉同志,”鲁宾带着顺从的表情说,在雪地里跺跺脚,向右走去,而库兹涅佐夫打了个盹儿后稍觉清醒,对于危险的感觉恢复了。他生怕再打盹儿,就重重地跨步向前走去,心里想:“为什么他说我硬充好汉呢?是啊,鲁宾。我最怕显得软弱无力,最怕在你和其他人面前显得软弱无力。这一切不是我在干,而是另外一个人,这个人在我心中,可是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不想知道,随他去吧!……鲁宾,你要了解我,我现在同样糊里糊涂。但是我们一定要走到山沟才安心,才算尽到了责任……虽然我明知道这样做毫无意义!对不起你啊,鲁宾!……”
干巴巴的一阵枪声从背后传来,打破了草原的寂静。枪声仿佛把库兹涅佐夫猛地向前推去,他在迷糊中马上想道,既然背后打枪,那么他们一定是不知不觉越过了德国人的战斗警戒哨。
他本能地扑到地上,从脖子上拉下冲锋枪的皮带,喊道:“鲁宾,往回走!”
但他发现鲁宾从山沟边朝他拼命奔来。
“中尉,中尉,我们的人出岔儿啦!……你看,朝后看!……”
“鲁宾,到那边……跟我来!”库兹涅佐夫命令道。这时又传来了冲锋枪短促的射击声和手榴弹的连续爆炸声。他转身向弹坑和装甲运输车那边,即德罗兹多夫斯基一行人刚刚爬去的地方猛冲过去。他边跑边想:“那儿怎么啦?碰上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