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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二十八年前的刑死之我告别、向过去的自己告别。
离开了菜市口,他到了宣武门外大街南口,走进了南北方向的北半截胡同,胡同的南端西侧,一座地势低矮的房子出现了,那是谭嗣同住过多年的地方——浏阳会馆。会馆里的莽苍苍斋,三十年前,正是他们商讨变法维新的地方,多少个白天、多少个晚上、多少个深夜,他和谭嗣同等志士们在这里为新中国设计蓝图。三十年,这么快就过去了,莽苍苍斋老屋犹在,可是主人已去、客人已老,除了蛛网与劫灰,已是一片死寂。唯一活动的是照料会馆的老佣人,在收了这位陌生老先生的赏钱后,殷勤的逐屋向他介绍。老佣人一知半解的述说三十年前,这是大人物住过来过的地方。他吃力的细数莽苍苍斋主人交往的人物,他口中出现了“一位康先生”。他做梦也梦想不到,那位“康先生”,正含泪站在他的身边。
莽苍苍斋的匾额还在,旁边的门联,却己斑驳不清,但他清楚记得那门联上的原文。当时谭嗣同写的是“家无儋石,气雄万夫”,他看了,觉得口气太大,要谭嗣同改得隐晦一点,谭嗣同改成“视尔梦梦,天胡此醉;于时处处,人亦有言”。他大加赞赏,认为改得收敛。如今,三十年过去了,谭嗣同“气雄万夫”而去,“视尔梦梦”的,正是他自己。“再见了,莽苍苍斋;再见了,复生。”这里尘封了他们早年的岁月、这里寄存了当年救国者的欢乐与哀愁、这里凝结了谭嗣同被捕前的刹那,在那从容不迫的迎接里,主人迎接捉拿钦犯的,一如迎接一批客人。在天地逆旅中,人生本是过客,只有旧屋还活现主人,而主人自己,却长眠在万里朱殷之外,在苍苍的草莽里,默然无语,“人亦有言。”
在阴天中,他又转入西砖胡同南口,沿着朱红斑驳的墙,走进了法源寺。
四十年前,他初来北京,就住在宣武门外米市胡同,就爱上附近的这座古庙。庙里的天王殿后有大雄宝殿,在宽阔的平台前面,有台阶,左右分列六座石碑,气势雄伟。他最喜欢在旧碑前面看碑文和龟趺,从古迹中上溯过去,浑忘现在的一切。过去其实有两种,一种是自己的过去、一种是古人的过去。自己的过去虽然不过几十年,但是因为太切身、太近,所以会带给人伤感、带给人怅惘、带给人痛苦。从菜市口到莽苍苍斋,那种痛苦都太逼近了,令人难受;但古人的过去却不如此,它带给人思古的幽情、带给人凄凉的美丽和一种令人神往的幸会与契合。怀古的情怀,比怀今要醇厚得多。它在今昔交汇之中,也会令人有苍茫之情、沧桑之感,但那种情感是超然的,不滞于一己与小我,显得浩荡而恢廓。但是怀今就赶不上。智者怀古、仁者怀今,仁智双修的并不排斥任一种,不过怀今以后,益之以怀古,可以使人伤感、怅惆、痛苦之情升华,对人生的悲欢离合,有更达观的领悟。“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正因为结局是从今而古、从古而无,所以把自己生命的一部分,用来怀古,反倒不是减少而是加多。你自己生命减少,但一旦衔接上古人的,你的生命,就变得拉长、变为永恒中的一部分。即使你化为尘土,但已与古人和光同尘,你不再那样孤单,你死去的朋友也不那样孤单。你是他们的一部分,而他们是自古以来志士仁人的一部分。那时候,你不再为他们的殉道而伤感、怅惘、痛苦,一如在法源寺中,你不会为殉道于此的谢仿得而伤感、怅惆、痛苦,你也不会跟谢枋得同仇敌忾,以他的仇敌为仇敌。你有的情感,只是一种敬佩,一种清澈的、澄明的、单纯的、不拖泥带水的敬佩。那种升华以后的苍茫与沧桑,开扩了你的视野,绵延了你的时距,你变得一方面极目千里,一方面神交古人,那是一种新的境界,奇怪的是,你只能孤单一人,独自在古庙中求之,而那古庙,对他说来;只有法源寺。
“康先生又来法源寺看古碑了。”说话声音来自背后,康有为转身一看,看到一个中年人,在对他微笑。
中年人中等身材,留着分头,但有点杂乱,圆圆的脸上,戴着圆圆的玳瑁眼镜,眼睛不大,但极有神,鼻子有点鹰勾,在薄薄的嘴唇上,留着一排胡子。下巴是刮过的,可见头发有点杂乱,并非不修边幅,而是名士派的缘故。他身穿一套褐色旧西装,擦过的黑皮鞋,整齐干净,像个很像样的教授。
康有为伸出手来,和中年人握了手。好奇的问:“先生知道我姓康?”
“康先生名满天下,当然知道。”中年人笑着说,非常友善。
“你先生见过我?能认出我来?”康有为问,“你刚才说我‘又’来法源寺看古碑了。你好像看我来过?”
中年人笑起来,笑容中有点神秘。他低下了头,又抬起来。两只有神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康有为。慢慢他说:
“我当然认得出康先生,在报上照片看得大多了。何况,我还见过康先生,不过,那是很早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康先生恐怕不记得了。”
“多早以前?”
“算来康先生会吓一跳,近四十年以前。准确的说,是三十八年前。”
康有为圆睁了眼睛,好奇地间:“可能吗?看你先生不过四五十岁。近四十年前你只有十多岁,你十多岁时见过我?在哪里见到的?”
“就在北京。”
“在北京哪里?”
“就在北京这里。”中年人把手指地,“就在北京这法源寺里。就在这石碑前面。”
康有为为之一震。他抓住中年人的手,仔细端详着、端详着。“你是一一”
“我是——我是当年法源寺当家和尚余和尚的小徒弟!”
康有为愣住了。他大为惊讶,仔细盯住了对方。突然间,他拥上前去,抱住中年人:“啊,我记得你!我记得你,你就是那位从河南逃荒出来、被哥哥放在庙门口的小弟弟!”
中年人不再故作神秘了,他抱住康有为,眼睛湿了。抱了一阵,两人互抱着腰,上半身都向后仰,互相端详着。中年人赞赏地摇摇头:“康先生博闻强记,真名不虚传,康先生记性真好!近四十年前的一个小和尚,你还记得。”
“也不是记性多好,而是你当年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太深刻了!”
康有为双手拉着中年人的双手:“你当时叫什么来着,你叫一一”
“普净。我叫普净。”
“对、对!你叫普净,你叫普净!”
“普净是我做小和尚的名字,我的本姓姓李,我叫李十力
“李十力?李十力是你?”康有为又一次大为惊讶,他用手指点着中年人的前胸,“你不是北京大学的名教授吗?”
李十力笑着点了点头,“教授倒是滥竿,名则未必。”
“你太客气了。”康有为说,“大家都知道中国现代有个搞‘新唯识论’的大学者,我也一直心仪已久,并且一直想有缘一见的,原来就是你,就是我四十年前见过的小法师啊!久别重逢,并且重逢在四十年前的老地方,真大巧了、太巧了!”
“《墨子》中说‘景不徙’,《庄子》中说‘飞鸟之影,未尝动也’。都是把过去的投影,给抽象的凝聚在原来地方,表示形离开了,可是影没离开。如今四十年后,康先生和我的形又重现在这儿,我们简直给古书提供了形影不离的今证了。”
康有为拍着李十力的肩膀,笑着说:“你说得是。这正是形影不离啊!可惜的是,我老了,余法师也不在了。余法师若活到现在,也八十开外了吧?”
“正好八十整寿。并且正好就是今天——今天正是余法师八十冥诞啊!”
“太巧了、太巧了!所有的巧事,今天都集合在一起了!余法师八十冥诞,庙上一定有纪念仪式吧?”
“设了一个礼堂,大家行礼。这几天我从学校过来,住在庙上,一来帮忙照料,二来也清净几天,好好想些问题。正好碰到康先生来庙上,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了。”
“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我这次从青岛到北京,目的也是看看老朋友。前天——八月五日——一位老朋友袁励准翰林请我吃饭,回想二十八年前的八月五日,正好是戊戌政变我出亡上轮船那天,船到上海,英国人开来两条兵舰救康有为,可是没人认识康有为。正好袁励准在船上,经他指点,我才能死里逃生。我跟袁励准近三十年不见了,这次故人重逢,在座的有大画家溥儒,当场画了幅英舰援救图,我还题了字。当时大家都说再见到近三十年不见的老朋友,真值得庆祝,没想到才过了一天,就见到你这位近四十年不见的老朋友了。我们也该庆祝一下。怎么样?等我到礼堂先向余法师行个礼,如蒙赏光,我们就到附近吃个小馆。”
“承蒙康先生赏饭,是我的荣幸。不过今天庙上备有素席,我们就在庙上吃吧。现在时候也近晌午了,先陪康先生行礼吧!”
礼堂设在一个想不到的地方——庙上最后一进的藏经阁。原因是余法师生前说他读书没读够,死后盼与书为伍。庙上的人为了成其遗愿,就把他供奉在藏经阁。阁前有百年古银杏一棵,枝干搓丫,荫覆半院。阶前有两株西府海棠,也两百多年了。当年大诗人龚定盫有一天整理旧物,发现一包这两棵海棠落下的花瓣,他感而有词,写道:
人天元据,被侬留得香魂住。
如梦如烟,枝上花开又千年。
千年千里,凤痕雨点斓斑里。
莫怪怜他,身世依然似落花。
这位天才横溢的大诗人死后六十年,余法师“身世依然似落花”的魂归古庙;他死后二十六年,他当年的小徒弟与一饭之缘的康有为,并肩而至,来向他行礼了。
饭厅还是当年的老样子,方形红漆桌仍旧简单而干净。墙上谢枋得的绝命诗还在挂着。从焦黄的纸张与墨色看,已经无从断定它的年代。当年余法师说它是一百年前庙上一位和尚写的,如今再加四十年,对它也没什么。这庙里到处都是古物,一百四十年的,又算老几?岁月只有对生命有意义,一旦物化,彭殇同庚、前后并寿,大家比赛的,不再是存在多久。而是存不存在。一幅字挂在那儿,就象征了它的存在;海棠在生意婆娑中存在;佛经在烛照香熏中存在;古碑在风吹雨打中存在;而庙中那最古老的两个莲瓣形的青石柱础,更在千年百眼中存在。建悯忠寺时代的所有建筑,全都不存在了,只剩下这两个石础,令人据之想像当年。从它们巨大的尺寸和精美的雕刻上,人们想像到古庙的盛世,千百年后,只留下两个石础,从个体存在中凭吊它们整体的不存在。
如今,余法师个体不存在了,但是他“若亡而实在”,在饭厅中,他一直是他当年的小徒弟与康有为的活题。
康有为问:“余法师到底怎么死的?我只依稀听说他死在庚子拳变里,并且还是死在庙门里,其他都不清楚。十力兄你一定清楚。”
李十力点点头。沉思了半晌,才开口说话:
“我师父死得很离奇,直到今天,我还无法清楚全貌,但是也连接得有了轮廓。
“记得三十八年前康先生见到我师父那年,他正四十一岁,那时他已做了十一年和尚了。他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