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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中的“德”是“明明德”之“德”,和程氏兄弟所理解的意义不见得完全一样。因此,朱熹强调“道统”,修改《通鉴》为《纲目》,仿《春秋》,标“正统”。这些都是为了回答时代主题,即主要共同问题。朱、陆之争,尤其是朱对陈亮的“王霸义利”之辩,都是由此而来。宋朝廷禁朱熹“伪学”,说他暗袭“食菜事魔”的民间宗教(承袭袄教的摩尼教、明教),甚至连《四书》朱注都查禁,虽有诬词,也不无缘由,是怕他“越位”提出的政纲。由此可见当时回答时代主题时相争之烈,决不可只注意统治集团的人事纠纷和私人政治斗争的表面现象。
那么《大学》究竟有什么特殊之处值得朱熹特赏,一举而提升到这么高的地位呢?
下面试略考察《大学》,从结构开始。
要分析《大学》的结构,先得分析《四书》的结构。这四部书是朱熹提出来和《五经》并列,实际是用以解说《五经》,暗中替换《五经》的。明、清两代八股文考题都出于《四书》。小学生首先背诵《四书》,要连“朱注”一起背诵。
作应考的“时文”不能脱离朱熹的注。明、清的古文名义上继承唐代韩愈的古文,其实是和“时文”即八股文对立的,不仅是和骈文对立。但是明代的归有光和清代的方苞既都是“古文”的提倡者,又都是“时文”的最高峰,甚至他们的八股文比古文作得也许还好些。归有光评点《史记》,专论文章,是为这两种文体打下共同基础,两者是通气的。这种评点产生了古文“八大家”的选本,影响到了小说中“才子书”的评点。从应考文学到通俗文学至少在明、清两代是通气的。
八股文影响了所有读书人。“代圣人立言”暗中几乎主宰一切。《四书》在思想上和文体上从元代到清代统治了文人整整六百年之久(一三一三——一九一二)。
《四书》之中,《论语》、《孟子》原已列入《十三经》,只有《大学》和《中庸》是从《礼记》中抽出来的。朱熹不取《十三经》中的《孝经》,也不选《礼记》中载孔子语录的《檀弓》等篇,而提高这两篇,编入《四书》,道理何在?
简化来说,《四书》的结构明显是自成一个系统,与《五经》无关。
《论语》——“孔”的言行录。一些思想和行为的原理。第一资料库。
《孟子》——“孟”的言行录。一个政治思想体系。第二资料库。
《大学》——引“诗云”的专论。政治哲学纲领。
《中庸》——引“子曰”的“孔”的言行录加专论。人生观和宇宙观。
再加简化,照朱熹的排列次序:一、《大学》——政治纲领。二、《中庸》——哲学核心。三、《论语》——基本原理。四、《孟子》——思想体系。
按照古代惯例,无论什么新思想都得依傍并引证古圣先贤,最好是利用古书作注,好比新开店也要用老招牌,不改字号。中国儒家是“言必称尧舜”,其他家也多半这样标榜祖师爷。外国古代也不是例外。从印度到欧洲古代总要引经据典,假借名义,改窜古籍,直到“文艺复兴”还要说是“复兴”(再生)。其实古书的整理和解说往往是已经“脱胎换骨”了。柏拉图的“对话集”中的苏格拉底已是柏拉图自己了。中国汉代“抄书”整改了一次,宋代“印”又整改了一次。
从朱熹到五四运动的统治思想,或者推广说是社会文化(不仅上层有),可以简化说为《四书》思想文化。《四书》之中,《论语》和《孟子》是“经”,好比佛教的“小乘”经和“大乘”经,《大学》和《中庸》好比佛教的“论”,是讲道理的专著。“礼”好比佛教的“律”,是注重实际应用的规范。《大学》、《中庸》都出于《礼记》,即关于“礼”的总集。对一般和尚说来,“律”即“礼”
是重于“经”和“论”的,是生活的准则。朱熹在《中庸》前面引程颐的话,标明这篇是“孔门传授心法”,竟借用宗教语言。他在《大学》前面也引程颐的话,标明这篇是讲“为学次第”的,而且公然说“论、孟次之”。由此可见这四部书是经过精心选择而且排了次序的。所谓“入德之门”就是指基础,“为学次第”
就是指纲领。所谓“入德”、“为学”是古人说法,其实就是说思想体系的基础和纲领。《大学》是最明确的纲领。汉人所传本来只是理论之一支,而且文章系统还不够严密,未显出重要性;经朱熹一改,一补,一注,成为“宪章”性的经典。朱熹在篇末再一次指出“在初学尤为当务之急”,不但必要,而且首要,而且是迫切的要求。“初学”是指入门打基础,好比婴儿的“开口奶”。因此,《四书》之中首先要弄清楚《大学》是怎么一回事。
现在考察《大学》本身的结构。为免冗长,只引朱熹订补的本子分析纲领。
汉代人整理古籍传授弟子可能类似现在整理汉墓及新疆出土的汉简,不过他们有口头传承且用“今文”写下,应当容易些。《礼记》是戴氏叔侄所辑的本子,现在只传“小戴”本。他们在汉宣帝时任“博士”(公元前一世纪),所辑的书应当有不少是断简残篇,因此结构显得有些凌乱。程、朱由此认为“错简”,以己意重编,加以增补,并未侧节。不论小戴本或朱注本,文本层次可以明显分别为二。一是引《诗》、《书》、“子日”以及曾子和孟献子的话及解说,二是公式性质的纲领文句。就思想内容和考证文本说,前者有重要性,但就结构说,可以着重分析后者即公式。
《大学》中列了两个大公式,出发于一个总公式。开篇第一节,朱熹定为“经”,其余都作为“传”。这正是文本的明显层次。由此可见主题。
总公式:“大学之道,(一)在明明德,(二)在亲(新)民,(三)在止于至善。”
公式一:“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即:知止→定→静→安→虑→得。
公式二:“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然后倒过来又说一遍:从“物格而后知致”到“国治而后天下平”。即: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公式之外还有两段断语,既是结论,又是出发点,仿佛是公理。
公理一:“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公理二:“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
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
总公式即所谓“三纲领”。公式一说明总公式的“止”。公式二即所谓“八条目”。公理二是说明公理一的“本”。
看来这好像是“修身”教科书,加上了“本末”、“终始”、“先后”之“道”。
要点在于这个“道”的目的是“平天下”。这显露出秦前后不远时期的思想。
它回答的是当时的全国统一的主题。所谓“天子”不会是虚有其名的周末的“王”,而是秦始皇、汉高祖之流。“国”不是最后目标,终极是“天下”,是包括了不止一国的统一体。治了自己的国便可以进而“平天下”。
这个思想背景和时代主题正同朱熹当时的相仿。尽管是朱熹死后(一二00),蒙古族人元太祖成吉思汗(一一六二——一一二二七)才开始了纪元(元年,一二O 六),但大统一的要求和趋势在胸怀大局和目光敏锐的哲人和诗人思想中是会被觉察到的。这样的例子很多。欧洲中世纪和近代之间的但丁(一二六五——一三二一)就是一个。《神曲》是回答当时主题的政治哲学的艺术表现,纲领是“三位一体”的新解说。
这几条公理和公式中的关键词或术语的涵义,对于研究哲学史的学者是很重要的,但对于分析这一文本的结构和主题,可以暂置不问。这些可以作为程、朱、陆、王等各有自己解说的符号,属于另一层次。
公式一只解说总公式的“止”的程序,以后还要说“止”的内容。重要的是公式二。朱熹重排的“传”就是着重“经”中的公式二。
全篇讲的是总公式中的“大学之道”。公理一说:“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可见两个公式着重的是先后次序即程序,尤其是公式二,所以来回正反叙述两遍。
这一节“经”即总论,看来很清楚,但是结合全篇,显得说明不全;所以程、朱努力修补以求完整。但仍然不全,朱熹只好借题发挥自己的意见,补上“格物、致知”一大段,附在“知本”之后。这是重点转移,因为程、朱着重“修身”的起点即“格物”,而原文着重“修身”的终点即“平天下”。
全篇着重的是“本末”、“先后”的程序。因此说到“德”与“财”的时候指出:“德者,本也。财者,末也。”而且排出次序:“是故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即:德→人→土→财→用。
“德”以致“用”。这又是一个程序,一个公式。
次序或程序是全篇着重的要点,至于三项(总公式)、六项(公式一)、八项(公式二),还有讲“德”、“财”的五项,其中具体各项目未必都有同等重要意义,所以文本中没有都加解说。那么,为什么要凑数呢?“修身”是“本”,前面加上四项;由“德”到“财”,后面又加一项;数都是五。照汉代人习惯,数目是很重要的。开头三项实际是由一(明明德)生出二(亲民或新民,止于至善),所以后两项不必细说。六是六爻数,八是八卦数,五是五行数。“知止”
和“德”各连成五项。“止”分别是:“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没有“忠”,朋友扩为“国人”。)这也是五项。“正心”之中,四个“不得其正”,加上“心不在焉”,仍是五项。“修身”之中,所“辟”的又是五项。“齐家、治国”之中,“孝、悌、慈”共三项。“治国、平天下”之中,“上老老——民孝,上长长——民悌,上恤孤——民不倍”,这个“絜矩之道”是二三得六,正是上下卦的爻数。“絜矩之道”的另一说,“上、下、前、后、左、右”,也是六项。项目数总是三、五、六、八。因此各项的价值和重要性不是同等的。这从《周易》的爻辞就可看出来。这个数目的奥妙,从汉到宋以至明、清,不必专攻“象数”之学,大家都了然于心。所以朱熹的重视《周易参同契》可能还是因为这书要通《易》于“道”,而着重于炼丹术,即是“穷造化之理”。以上说法当然只是个解说。
不过古中国不重四、七,古印度恰恰重四、七,佛教入中国后,“象数”有变,可以注意。
程序之外,有重要意义的还在于提供了两个关键词:道、德。《论语》中的孔子讲的“道”只是“天下有道”,“天下无道”,“道之不行”等。“性与天道”是“不可得而闻”的。讲“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的是有若。他所谓“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