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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是关于无限的问题,由此引出一些怪说。可能是因为庄子讲“齐物论”,所以这方面引得多。无限,感觉达不到,想象不出来,在语言中是个符号,只存在于思维中,表现于数学为极限,在微积分里才化为符号能运算,由此,科学大大前进。惠施的时代里不能有微分积分的学,但是可以有关于微分积分中问题的思想。这个思想无法用语言表达,只好说成怪说,让人思考。当时必然另外有解说。若不然,怎么会有五车书?
“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这是无穷大,没有边,无限,当然不能有外。
“至小无内,谓之小一。”这是无穷小,是一个变量,不一定是零。印度人给了它一个名字,佛教徒译成“邻虚”或“极微”,但那是极小单位,不是变量,不与极大相对。惠施说的“小一”很可能是几何学的点。
“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这明显是几何学的平面。
以上三句话相连,分明是说多面体(立体)的无穷大,无穷小量,点,平面。
“南方无穷而有穷。”这仍是说无限,但指定了方向,所以又是有穷,有限。
“今日适越而昔来。”这是说时间的无限。惠施好像看出了时间是由事物的连续不断的迅速变化而显现出来的,所以说,今天到南方已经是过去来南方,因为说“去(适)”时是在北方,还是“今”,说“来”时已经是在南方,是“昔”
了。现在时不能停留,时间上没有不动点,于是成为时间的无限。说出现在,已成过去。佛教徒说“刹那生灭”是同一意思。
“日方中方脱,物方生方死。”这正是“刹那生灭”。时间上无物可以停留,一切都在不停变化。太阳刚刚正中,立刻就偏了。任何东西转眼就变,旧变为新,旧死新生。由变化显出时间。
“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这是说地上平面的无限,所以任何点,北国之北,南国之南,都可以是中央。那时自然不知地球是圆的。圆球面上也是任何点都可以算中央。
“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这是说无限分割,仍是说无限。说法好像和古希腊智者的英雄追不上乌龟的悖论一样,其实不同。芝诺是揭露运动的矛盾。辩者是说明无限。
二是关于运动的问题。
“轮不辗地。”轮子在地上转,和地面接触的只有一点,只是一点又一点连续不断,不是辗转。这是解析运动。两物相交,一动一不动,一转一不转,不能合说为一。
“飞鸟之景(影)未尝动也。”这仍是解析运动。鸟在空中飞,影子在地上不会飞动,只是一个又一个影子连续不断,仍然是一动一不动。
“镞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这是解析一物的运动。前面两个命题说的是两物,相交,相应,一动一不动。这里说一物的运动,是接着前面说飞鸟影子的。鸟飞而影不能动。箭射出去如同飞鸟,无论怎样快,也可以分析成为一些连续的点,其中有行有止,有行止转变中间的不行不止。这仅仅是推论,还是在数学力学中也有表示法,我不知道。
“目不见,指不至,至不绝。”这仍然是说运动的问题,“至”的问题。目可见物,但不是运动到物那边去,物也不向目移过来,没有见的运动。指可指物,但双方都不动,指不至物。“至不绝”大概是说接触了就不是断绝分离,不分离就目不见物,指不指物。现在看来,这些话不过是两千几百年前光学和心理学等知识缺乏时说的,可是提出眼怎样看东西的问题可以引起科学研究。不提问题,知识怎么增加,思想怎么前进?名家的贡献正在于他们穷究万物之理,有了科学研究的起点,可惜惠施的五车书和辩者的著作以及他们不停辩论的记录都失落了,仅仅传下来零章断句。他们没有传人,反而长期作为笑柄。庄子说:“由天地之道观惠施之能,其犹一蚊一虻之劳者也。”恐怕就是因为看不起这一蚊之能的思想太普遍了,所以中国才没有出现和名家差不多同时代的欧几里得、阿基米德吧?
其他一些怪说,有些话明白可讲,有些不明白,我们不便强作解人,但是还可以说些意见。
三是关于语言符号和有无的问题。
“犬可以为羊。”“狗非犬。”若把犬、羊、狗都当作语言符号,脱离所指的实物,当然可以互换,也可以互相否定。可以指鹿为马。古语说犬,口语说狗,所指实物虽同,语言符号不一样,不能同时用两个。
“卵有毛。”“马有卵。”“丁子(蛙)有尾。”这好像是说,依据感觉所得以为没有的,在事实上,道理上,可以有。从卵孵出的鸟有毛,卵中自然也有毛。看到卵的表面上没有毛,就说卵无毛,不合实物的全部。驹在马腹中可以是卵形的胎,和鸟雏的胎是卵一样。蛙幼时是蝌蚪,有尾,长大后,尾巴掉了,不能说蛙无尾。这些是为了说明,凭一时感觉所得作出的判断和凭观察全部事实作出的判断不相符合,有无不能确定。语言只能说有或无,对应事实往往不确切。
“黄马骊牛三。”这好像是和公孙龙说的,“坚白石三,可乎?曰:不可。”
互相矛盾。实际上用的是同样的分析法。那里是着重分析石的属性的坚与白,不算石,是“坚白论”,所以坚与白是二。若算石,坚白属性和石仍是二。这里是分析色和形,所以黄、骊是一,马、牛是二,合而为三。也可以说,黄、骊是两种颜色,马、牛同属兽类,是一,合而为三。
“龟长于蛇。”这可能是说,龟形论大小,不论长短,蛇形论长短,不论大小,彼此不能相比。硬要比,那就怎么说都可以。或者说,龟甲的圆周比小蛇长。
表明两物相比时可有种种说法。
此外的一些命题,不明白着重的是什么,可能有不同说法,不能强不知以为知了。例如“火不热。”可以说,火本身没有热不热,热是人的感觉。也可以有别的说法。“矩不方。”矩本身是直角形,不是方。“规不可以为圆。”画圆的是拿规的手,是人,不是规自己。“凿不围枘。”榫头和榫眼不能完全密合,或说是两者各自独立。这些都可以有另外的说法。
《天下》篇中所引的一些命题明显是两类。一是惠施的话,多数可以算是他的主张或结论。例如关于“大一”、“小一”、“大同异”、“小同异”的说法。
另一类是辩者的话,多数是怪说,不能说是他们的主张或结论,只能说是一种表达法。他们的意见无法用语言直接表达,只好作出怪说以引起思考。仿佛是断语,实际是疑问。他们另外自然有解说和辩论。他们的意见是不辩不明的。可惜辩论不是中国人所喜欢的习惯。《公孙龙子》里的辩论,传下来的显然有不少脱漏错误。《孟子》里记载,有人说孟子“好辩”,孟子回答,“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滕公文》)可见他们认为辩论不是好事。古书中很多议论是各说各的,提到反对方面时往往是一句话骂倒,或者“王顾左右而言他”,很少有针锋相对的辩论。记录对话的不少,但少有柏拉图的书中苏格拉底那样的穷追不舍的对话。前汉的《盐铁论》记录双方讨论,而后汉的记录白虎观中讨论的《白虎通义》就只有一面之词的结论了。印度佛教徒的辫论之风传来中国后很快就消歇,转化为禅宗的“机锋”了。辩者的书传不下来是不足为奇的。《天下》篇引断语、怪说,不引解说,也是不足为怪的。
庄子说响应惠施的是辩者。荀子举惠施、邓析之名,但未说是名家。汉初司马谈才总论道术列举六家,称这些人为名家,但未举人名。《天下》篇开头总论道术(其中许多话不像道家之言),称“百家之学”,说到“名分”,归于《春秋》。这是《论语》里孔子说的“正名”(《子路》),也是《商君书》里商鞍说的“定分”。孔子用仁去“正”,商君用法去“定”。显然,孔子相信人性善,商君相信人性恶。《论语》中孔子说,“足食,足兵,民信之矣”。(《颜渊》)
他没有说用什么手段取得人民信任,好像是认为有饭吃,有武器,这就够了。这和两千几百年以后有人说,有了粮食,有了钢铁,就什么都有了,是一种想法。
商君说“农战”,以赏搬木头树立威信,用的是赏罚,表示说话算数,用法治。
可见儒、法除理论依据性善、性恶不同外,还是相通的。虽用的手段不同,但还可以互相补充。古代的法,从秦法到清律(《大清律例》)都是指刑法。汉高祖约法三章,首先是“杀人者死”。民法,规定亲属、婚姻、继承,财产分配的法是礼。《礼记》、《仪礼》详细分别“丧服”。服丧期从三年到三月,有“五服”,定亲属关系的远近。出了“五服”的人不服丧,也没有继承权了。古时执行民法兼管刑法可用私刑处死族人的法院是祠堂,裁判官是族长。城市里才打官司。乡下人见不到官。可见礼和法是并行的。外国式的民法,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才订出来,还为没有明文规定禁止纳妾问题吵了一阵,有法难依。讲名分和法律〔刑法)、礼法(民法)有关系,但是和名家所讲的名不是一回事。不过双方都要求分别确切,这是共同的。历来把名、法相连,清朝官府中有刑名师爷。荀子也讲“正名”。他说的“刑名从商”(《正名》)是说刑的名称依照商朝所定。他讲的名也和名家的语言符号的名不同。将辩者称为名家恐怕是秦汉时期的事。
名家、辩者受到的批评中,荀子说,“惠子蔽于辞而不知实。”(《解蔽》)
“辩而无用,多事而寡功。”(《非十二子》)这指出了他们的分析语言没有实用价值,但好像不知道庄子所说,惠子能“遍为万物说”,能回答“风雨雷霆之故”(《天下》)。庄子批评辩者的是,“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辩者之囿也。”(《天下》)这是指出辩者所起的作用。“你的理论我驳不倒,但我不能照你那样想。”有几个人能用科学眼光看世界?我们通常是依据感觉看世界。
道理讲通了,还是跟着感觉走。知道地球绕太阳,还是唱“东方红,太阳升。”
不唱地球转,太阳现。宇航员也未必看到地球转。这就是口服心不服。辩者只讲道理,说明世界,没有怎样改造世界的主张。这是不是科学,特别是数学,进行研究的态度?荀子的批评指出“蔽”,认为辩者只用语言讲道理,不讲实用,是偏于理论,不切实际,是蔽于一面,是片面,但“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不是错误。庄子的批评指出“囿”,认为辩者只说万物的理论,不讲大道理,是限在一个圈子里,是狭隘,但不是错误。司马谈批评名家“专决于名而失人情”(《史记。太史公自序》),这也不能算错。由此可见,至少在西汉,名家的书,辩者的议论,还在世上为人所了解,后来才完全亡了。
从以上所说看来,公孙龙、惠施、辩者、名家,是不是战国百家争鸣时代的具有客观探讨世界万物问题的科学研究倾向的一群思想家?能不能说,他们的怪说不是空谈,不是哗众取宠,而是要表达难以普通语言说明的思想?从荀子、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