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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克木_书读完了-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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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我想到写过同类小说《新爱绿绮思》的卢梭。他是历史的荒诞中之荒诞。
    他生前及死后有无数的荒诞,简直是集荒诞之大成。前面既然以历史之“情”读《玉》、《金》小说,又何妨当作小说来读十八世纪卢梭的历史?
    主角是一个未受过完全教育的流浪儿,“日内瓦公民”,来到巴黎。一七四九年,他去探望因文字狱被囚禁的后来百科全书派的领袖狄德罗,途中偶然见到征文广告,写了一篇论“科学及艺术进步与道德风俗之关系”的论文应征得奖,从此出名。以后又写了两本小册子:《人类不平等的起源论》和《民约论》(《社会契约论》)。由此他成为十八世纪以来两百多年全世界思想界一位开山祖师。
    他的“天赋人权"(中国旧译法)思想写进了美国独立宣言,甚至连词句都进了法国大革命兴起时的《人权宣言》。这岂不是一件荒诞事?他还写小说《新爱绿绮思》点得了无数人的眼泪和另一些人(从宫廷到伏尔泰)的愤怒。他的书,名为小说实为教育论文的《爱弥儿》,一出版就被法院判决当众烧毁。还要拘禁作者,甚至有人扬言要烧死他。他只得逃跑。这是一七六二年六月。他的书几乎出一本,禁一本。人也到处隐蔽逃避,终于穷困而死。他孤独一身,处处是敌,朋友也翻脸成仇。他越是坦白辩护就越遭人骂。他至死不能明白,为什么他从爱人类出发,以”返归自然“为善,为美,认为人人在不伤害他人的范围内完全自由,人人以平等地位互订契约而结为公共社会,消灭一切压迫,这有什么不好?伤害了什么人?为什么会遭到这么大的仇恨?招来那么多的敌人?为什么他越坦白讲真话就越挨骂?为什么想隐居当个与人无忤、与世无争的平民也办不到?尽管有个女工人爱他,陪伴他几十年直到死去,有个别贵族以至英国哲学家休谟对他同情而救助,他因为受到过分刺激不能理解,仍然以为全世界的人都在迫害他。最爱自然的性格受到最不自然的扭曲,这岂非荒诞?在他死前,他的思想、著作和名声已经传遍大西洋两岸,他自己独处乡间竟不知道。更为他生前万万预料不到的是:一七七八年七月二日他长辞人世。此后不过十一年,一七八九年七月十四日,巴黎人民攻破巴士底狱,开始了首尾六年的大革命。他受到革命领袖们一致的无比的尊崇。他的坟墓成为朝拜的圣地。最激烈的雅各宾党领袖罗伯斯庇尔对他崇拜得无以复加。这位律师曾立誓将一生献给卢梭。可是这个最后执政的革命党及其领袖把许多人,包括其他革命领袖,一一送上了断头台,最后自己也被送上断头台,终于断送了革命。这和卢梭的热爱自然的思想岂非两极?还有荒诞事是鼎鼎大名的思想家伏尔泰对他的恶意攻击,竟至于匿名写书骂他。卢梭一生困苦不幸,而伏尔泰被放逐时为王爷的贵宾,返巴黎时受到夹道欢呼,生活奢侈,荣宠无比。可是伏尔泰著作虽多,留下来还有人读的不过是几篇小说。有两篇经傅雷汉译题名为《老实人》和《天真汉》。这倒真是适合卢梭的绰号。这位老实人天真到毫不懂隐讳而坦白,写《忏悔录》为自己申辩。这书成为浪漫主义文学的先驱,至今还是有广泛读者的世界名著。在中国早有节译本,现在才有全译。
    他的几篇论文只把思想留给后人作启发,读原书的人现在不多了。可是他的小说,特别是《忏悔录》及其续篇,因死亡而中断的《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汉译《漫步遐想录》),仍然流行。他的许多老实因而绝妙的话得罪了一些人,也启发了一些人。看来他的书和思想还要流行下去,还要为人爱,为人恨,为人怕,直到实现了他的“返归”(实际上是前进)自然的理想,人人自由平等,人类世界大同,有契约而无统治,人人讲真话,有爱而无恨,人不以自然为敌而以为友,那时才会失去愈义。这也许是永远不能完全实现的空想,而一种空想竟能使无数人为之奋斗二百年以上,岂非又是荒诞?
    卢梭的思想在中国并不稀罕,和《老子》、《庄子》属于一类。老庄思想标榜自然无为,却引导出道家的制服自然的科学技术,甚至指导处世,用兵,治国,平天下。卢梭思想是爱自然,重感情,也尊理性,却会一方面引向政治的和文学艺术的大革命,另一方面又引向种种公社和新村的试验。由此可以看出,历史总是不断表现出本身的矛盾“反思”并且向另一面转化,出现原来意想不到的后果。
    这难道不是荒诞吗?
    法国大革命又是历史的一次荒诞演习。不过整整五年(一七八九年七月——一七九四年七月),出了那么多的事。从愤怒的城市贫民群众破狱造反起,到革命领袖一个个上断头台为止,一变再变,令人目迷五色。写这次革命的史书之多,观点之异,也是奇观。直接写这一时期的小说,至少有三部是我们所熟悉的:雨果的《九三年》、狄更斯的《双城记》、法朗士的《诸神渴了》。英国狄更斯隔海遥望,在小说开篇写下了一段排句,用互相矛盾的形容语概括这个时代。这是聪明的看法。想用简单的好或坏,肯定和否定,抽象的排黑白棋子的办法加以规定,恐怕都不过是一张好看的封面,不是书的内容。把历史写成小说,怎么也是切取点面。若把历史当作小说,也可能别有风光,反而会曲尽其妙。何妨来试试。
    看这部小说,第一眼便可发现它没有作者。有一部英国革命“小说”,作者名为克伦威尔。小说的情节绕着他转。一六四九年他处死国王,宣布共和。法国不同。谁带头打下巴士底狱?谁发的号召?谁出的主意?卢梭吗?他早已死了。
    不是作者创造出小说,而是小说创造出作者。有了小说,有了又复杂又一致的一大群人和事,然后才冒出了作者,纷纷想列名,互争著作权,因而小说中又有小说。这是荒诞小说吧?
    小说中故事虽然有血腥气,但不是武侠,更不是侦探,反而是言情。许多人追逐三位女性,其名日:自由、平等、博爱(兄弟情谊)。可是谁也没见到其中的任何一个。个个“俱乐部”的领袖都自称恋爱成功,要度蜜月,结果是上了断头台。有一个“沙龙”的女主人是罗兰夫人。她步上断头台时宣布:“自由!自由!世上多少罪恶假汝之名以行!”(梁启超译文)她是出于嫉妒吗?还有国王夫妇耍了许多花样,终于只得双双对这“黑色寡妇”(断头台)亲吻。又有个在革命的巴黎危急时高呼“大胆!还要大胆!永远大胆!”的丹东,如革命“王侯”,也把头颅丢进了台边的菜篮子。主编《人民之友》的马拉,据说是怀有纯洁的爱情,但拥抱他的不是爱神而是死神,被一刀刺死。米拉波伯爵和拉斐德将军两人爱情不专,转来转去,得到了光荣,又大受辱骂。罗伯斯庇尔最后出场,大出风头,以革命的名义将情敌一个个送终,自以为独占鳌头。由于他的无情的坚定和彻底的热情,三位光辉女性好像全将属于他一人一派。不料最后竟然他也将自己贡献给“黑色寡妇”。纷纷扰扰,难道真是没有乐队指挥,没有小说作者?不。
    有一个炮兵接着革命登场,宜布自己是制作人,舞台监督,由他收场。他宣称三位女性都归他,旗上三色化出他一位炮打天下的皇帝。他的名号是拿破仑。波拿巴特。从此这个名字和罗马的恺撒一样成为代号。他东征西讨,想得到欧洲姑娘。
    也不过十几年,终于失恋,到小岛上隐居去了。
    这部小说上卷起于一七八九年七月巴士底狱打破,高潮在一七九二年八月再次起义,宣布共和,终于一七九四年七月罗伯斯庇尔上断头台。下卷是拿破仑执政官的“情史”。一八一五年拿破仑退场以后还有续篇,那要算另一部小说了。
    小说结束,又未结束。其中人物上场时和下场时演的角色不同甚至相反。“博爱”
    与“恐怖”并行。种下去的是卢梭的《民约论》,收上来的是拿破仑的《法典》。这些岂非都是荒诞?在一七九二年,即“自由第四年”,共和元年,处死国王和王后,革命三派激烈斗争。可是随着革命风暴后,又设立小学、中学,普及初等教育,设立初级和高级师范学校,建立多种技艺专科学校,设置一些学术机构和文化事业。同时又出现了巴贝夫的“平等派”共产主义运动。在革命与专制之间的短短的插曲中,崇高的理想化作残酷的现实,又闪出文化的光辉,这岂不又是一奇,也就是荒诞?
    这部小说和《玉梨魂》、《金锁记》似乎毫不相干,其实可以互相攀比。照样是容易见其异,不容易见其同。同是什么?是《新爱绿绮思》的遗风吗?同,在于同是追求幻影。《玉梨魂》中的何梦霞和白梨影所追求的是什么?是结婚吗?
    试想两人如果结合,肉体的以及生活的,那便和他们各自想象过的以至没有想象到的一样吗?天天相对谈什么呢?整日整夜作诗填词吗?纵然梨影有万种风情只怕也会说:“我是良友,不会作贤妻”吧?两人连彼此相貌都未看清楚,谈话只凭文字,这与下棋只见黑子白子的“手谈”互猜心思差不多了。下棋的意义全在下棋时,愉点一判,棋局便告终。恋爱也是如此。所以有人说“结婚是恋爱的坟墓”。其实这话不对。恋爱就是恋爱,正如小说就是从第一页到第末页的过程。
    恋爱与结婚又有关又无关,是一部小说和续篇。续书是另一部,没有胜过前书的。
    婚后恋爱也可以,不恋爱也无妨。若把续篇当正本,两相混淆,必然会自寻烦恼。
    若是婚后又生了孩子,再扩大家庭,柴米油盐,养妻或养夫兼育子,那就又是一部小说,合成三部曲了。三本书有联系,但不是一回事。正如二百年前法国那部小说。卢梭写书,罗伯斯庇尔上断头台,拿破仑上政治军事舞台,有联系,但不是一回事。在当时人心中何尝不是认为这一下便能破旧立新,万世永存,热情高涨,好比恋爱到了高潮,以为结婚后便能天天照样。小说妙处正在书中。爱情真谛只在爱时。只有沉浸在幻影中才感到实体。幻而成真,真即非幻。梦霞在书房和梨影在闺中似乎都哀哀欲绝,实际上都是在享受和虚无理想的幻影相会的欢乐。
    两人对面就另是一番光景,不再有幻影中的滋味了。卢梭所想的是美丽的幻影,正如修道院中的爱绿绮思幻想情人。幻变成真,就是群众上街和国民公会和断头台了。可以充满热情去爱“黑色寡妇”,但拥抱她就是断头。伟大革命总要收场。
    到拿破仑出来谢幕时,戏剧已经结束了。梨影的戏演不下去,只好找出个摘倩来替代。还是演不下去,结婚结束不了恋爱,于是惟有大家都死的一条出路,不能像欧洲的尤丽那样和丈夫及情人都到一起。恰好武昌起义,所以梦故死于战场而不死于断头台。他比起也曾轰动过的李涵秋的《广陵潮》中那位革命少爷被斩结局好得多。两书各有其幻影。美在其幻而不在其真。正如我们现在隔了二百年去观望法国当年,再由卢梭而想其身世和理想一样,望得见的只是影子。
    谁的影子?是“顾影自怜”吗?“自笑生平,居然有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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