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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给谈中西文化的人看看病》一文发表后,李敖自己也惊讶了。这篇文章竟给他带来了始料未及的“不虞之誉”与“不虞之毁”,一时间是“数不清的来信,数不清的批评、赞扬、支援、恐吓,以及数不清的文字上的辩驳讨论”〔21〕。李敖突然发现自己此时已然成了《文星》上的一个焦点人物。于是聪明过人的他开始反击了。就这样,一方以李敖为首、另一方以胡秋原当帅,一场言论两极、硝烟四起的“中西文化大论战”于焉而爆发。参加论战者,支持李敖的有居浩然、许登源台大哲学系助教、洪成完台大数学系助教、何秀煌(台大哲学系讲师)、陈鼓应(台大哲学系助教)等中青年学者;站在胡秋原这一边的有徐复观、郑学稼、叶青(任卓宣)等资深政论家。不久,胡适去世。1962年3月1日,《文星》因势利导,于第五十三期推出“追思胡适之先生专号”。在这期文章中,除十一篇纪念文章之外,仍有三篇论战的文字,分别为胡秋原的《由精神独立到新文化之创造——再论超越前进》、徐复观的《过分廉价的中西文化问题——答黄富三先生》、李敖的《为〈播种者胡适〉翻旧账》。一时洛阳纸贵,杂志几天内连印四版,计二万多册,一场“中西文化论战”终于喧嚣腾上,为整个台湾社会所瞩目。有学者认为,就在《文星》提供“讲台”的这一期,“《文星》的新人物李敖已经领头在《给谈中西文化的人看看病》破口大骂,同时,年轻的一辈已经对老一辈展开全面性攻击。他们不但以古人,同时也以现时现地的今人作‘战争’对象,而且这时候的论辩,不仅不能平心静气,甚至极普通的道理,也必须以挖苦与讥诮的口气才说得清,讲台已在不自觉中变成了擂台”〔22〕。其实,这一段议论未必持平而公允。年轻、嚣张的李敖们固然是在骂人了,但徐复观从一开始就对胡适“恶语相向”,实际上也是引起论战双方开骂的一个因素。再如,这时替胡秋原、徐复观等人帮腔的某些人在1962年2月25日《政治评论》上撰文讥笑李敖是“胡适的鹦鹉”,嘲讽李敖与陈序经〔23〕“真是穿着一条裤子”等,显然也表现得不够理智。就此看来,论战从一开始就暗含一股远离理性之岸的暴戾乖张之气,其实双方都有一定的责任。
1962年4月,李敖在《文星》第五十四期上发表《我要继续给人看看病》,郑学稼则有《论白话文和白话文的运动——附答李敖先生》,同期的还有居浩然、许登源、洪成完、李彭龄、黄富三、东方望、孟戈等人的文章。东方望在文章中嘲笑徐复观做人不够恕道,在胡适生前大肆攻讦,此时又为文大捧,“在古今中外之褒贬文章中,两个月之内,如此转态度者,当推徐复观教授为第一”;居浩然在文章中也为胡适的“西化”运动辩护,他认为现在的“全盘西化”,应是专就以近代西洋科学为基础的工业技术而言,说到底就是“全盘科学化和全盘工业化”,同时批评胡秋原的“俄化”问题简直“不知所云”,甚至提出要与胡秋原公开比试一下英文的“读、说、写”能力,且开了个洋书单,要他“不妨认真将这些书读通,再谈知识社会学不迟”,其文字充满挑衅而不留余地;李敖则在文中嘲笑徐道邻的文化观念中无不渗透着“世界博物馆馆长”的好梦,想以万花筒的方式,来维持各地文化传统于不堕,分明是在替“传统派做嫁衣裳”,又说胡秋原“是一位病得很辛苦的大病人”,他的长篇大论矛盾百出,仅“超越”一文就有自相矛盾三十七处之多;许登源在文中批评胡秋原以“立正、向前看、超越、前进”来比喻“超越”完全是一种口号,“一点也没有说到具体的方法”,逻辑观念也不正确,并建议胡秋原“应修好大一逻辑”,再“吃一帖强烈的泻药,把自己杂乱无章、概念不清、思考不逻辑等毛病统统泻去”,完全是一种轻蔑的口吻;洪成完攻击胡秋原《由精神独立到新文化之创造》一文,认为一个“渊博常识”的知识分子,除了先天因素外,还必须多读及格的书,多做硬功夫,如果不了解及接受新知识,对于尚在争论中的问题狂加断说,他便没有资格谈现代化问题,胡秋原不过是一个“头脑不逻辑”、昧然不知“科学”为何物的“蜘蛛式的玄学英雄”而已,于是奉劝胡秋原“勿玩弄名词,也勿被名词玩弄”,“多动大脑多思考,少动小脑耍笔杆”;李彭龄针对徐复观《一个伟大书生的悲剧》、《过分廉价的中西文化问题》两篇文章而戏之,怀疑徐氏根本不曾、也不能真正地了解过胡适,徐复观笔下的胡适之,毁也好,誉也罢,也就“无啥斤两了!”黄富三在驳斥徐复观时认为:“胡先生是说东方文明只有极少的精神价值,并不是说东方文明根本没有灵性。”他问道:“凡是人便有灵性吗?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也有灵性吗?”至于妇女缠足问题,胡适不过是举出“包小脚”这个例子,是想说明中国文化中缺少“精神成分”,徐对胡适的批评“只是向空中虚放一响而已”;孟戈则在文中大声呼吁“我们年轻的一代,要痛痛快快地接过这位大师交下来的历史接力棒……我们不能再兜圈子了,再兜圈子什么都完了!”虽然《文星》在上一期的“编辑室报告”中还特别强调“来稿只要是理性的,而不是肌肉冲动——例如谩骂,人身攻击,我们将尽可能的刊载”,可这一期的《文星》就几乎成了一本反胡(秋原)反徐(复观)的专辑,其中“四篇围攻胡秋原,三篇围攻徐复观。即使徐道邻的一封短信,也遭受无情的批判。作者们熟练地运用逻辑辩证技巧,毫不留情地把对方逼到墙角,再用教训的口吻数落对方,要他们回去多读点书再回来辩论”〔24〕。如此猛烈的文字火力,让胡秋原、徐复观等人如坐针毡,他们迁怒于《文星》,实际上也是在责怪萧孟能。就在这时,胡秋原却突然翻脸了,再也不愿回到《文星》来了,而是转移阵地,开始在《世界评论》上撰文反击《文星》上的年轻人。他把居浩然、李敖、许登源、洪成完四个人编为甲、乙、丙、丁四号,予以个别批评,甚至怀疑《文星》敢于有组织性地连篇刊文攻击自己,是有一股势力在迫害他。这让萧孟能多少感到有点意外:
原则上,只要是言之有物,对知识分子是有意义的,不管它刻不刻薄,无论是正面或是反面,我都让它发表。当时胡秋原对于李敖给他的反驳与攻击,恼羞成怒。对《文星》拂袖而去,如果他不这样做,他的反驳与攻击的文章,不管有多长,我们还是照样刊登。过去他的长文,我们不但登,而且是一次登完。为了他一篇长达七万字的文章,《文星》不惜增加页数,一期登完。我们对他的尊重,他是没有话说的。相信任何其他杂志是不可能这样做的。〔25〕
胡秋原为《文星》的长期作者,文章以冗长而著称。《文星》从来都是以一次刊出为原则,可见当时萧孟能对他确实抱有几分尊重。胡秋原在《文星》的最后一篇笔战文字《由精神独立到新文化之创造——再论超越前进》见诸“追思胡适先生专号”,之后便不再向《文星》投稿。萧孟能曾去信并要求见一面,均未得到答复。于是《文星》第五十七期的“编辑室报告”中出现这样一段话:“这次文化问题的讨论,《文星》仅供篇幅,让各种不同意见的人都有发表的机会,但没料到有人辩翻了脸,反而迁怒于《文星》,这是我们感到很遗憾的。”这里“有人辩翻了脸”指的就是胡秋原。继胡秋原“出走”不久,郑学稼、徐复观等人也相继退出《文星》。胡、郑、徐三人本来跟《文星》编辑委员会大多数成员一向私交甚笃,可由于此时“李敖的介入,台湾大学一批学有所专,而且自命能谈问题的青年朋友接着也涌入《文星》,于是《文星》的知识阵容,在年轻人狂热和激情的泛滥下,声势日渐浩大”〔26〕。而胡秋原、徐复观这些人自认为遭到了年轻知识分子在《文星》上的连番围攻,于是也不愿坐以待毙,以同样的方式予以反击,导致了双方由论战而谩骂,相互扣大帽子,乃至人身攻击,终至与《文星》而决绝……就中西文化问题而言,若以康有为、梁启超为中国第一代知识分子,则陈独秀、胡适等五四前后的人物当为第二代知识分子,胡、郑、徐等人以年龄和早年在大陆文坛崛起的时代而言,无疑应属介乎第二三代之间的知识分子。如今在台湾他们与下一代的西化派青年知识分子对立,被当成传统派的“义和团余孽”而遭受声讨,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们对于这帮“胡适的鹦鹉”极为不满,觉得这些青年“太猖狂,太不知自量,太不识时务,太不知进退”,并说他们“还带着一些欧仆西崽的臭味”。
1962年5月5日,《政治评论》刊出叶青《中西文化问题之总结》一文,声称“‘全盘西化’是一种奴婢思想,而现在主张全盘西化的人,多是陈序经的第三代信徒,所以称为‘奴下奴’是再恰当没有了。这些人,目的不在讨论问题,只是由于门户之见,为‘洋大人’、‘学阀’看‘家’而已”。陈序经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在中国文化界主张“全盘西化”的代表人物。1933年12月29日,他在中山大学礼堂发表题为《中国文化之出路》的演讲,曾引发过一场关于文化问题的论争。陈序经认为:“寻出一种办法以为中国文化前途计的人,大约不出下面三个派别:一、主张全盘接受西方文化的;二、主张复返中国固有文化的;三、主张折衷办法的。”他直言不讳地批评后两派一个是“办不到”,另一个是“走不通”,因为“前者昧于文化的一致与和谐的真义,而后者昧于文化发展变换的道理”。《文星》在第五十八期时重刊陈序经《全盘西化的理由》一文,李敖还写了“重刊后记”,“对这位第一个提出‘全盘西化’四个字的人的一点怀念”〔27〕。这一姿态分明表示“陈序经的第三代信徒”毫不让步的决心。至此,文化论战进入了一个短兵相接阶段。
《文星》第五十五期(1962年5月1日)继续刊登讨论胡适思想及文化问题的文章,其中重刊胡适的《五四的第二十八周年》一文。就在这一期,有好心人开始对论战双方进行“调和”。东海大学教授梁容若在《如何奠定现代文化基础》一文中,希望台湾学术界的风气现代化,大家多向前看向大处着眼,称旧账是算不完的,一时也难有结论。以梁氏之见:毛子水、胡秋原、居浩然、徐复观、李敖诸君悼念胡适的文章,其命意大体相同;居浩然当年教国文的种种高见,与徐复观所说的相去并不太远;李敖冷天常常穿长袍,文章又满篇成语,喜掉书袋,可见他还不能割断传统,完全西化;徐复观的儿女在国外学理工,足证他们一家也是追求现代化,热心科学,和胡适、李敖并无不同……“监察委员”黄宝实在《弭兵停战议》一文中认为,这场论战的美中不足之处,就在于“论少战热”,或“有战无论”,于是呼吁交战论者,各自忍辱一次,布施一次,弭兵停战,而转移智慧于文化之体认研究,“并从而宣扬之”……另有一篇法学家徐道邻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