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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下午,孙菀刚从陕博看完展览出来,冷不防就遇见了一场过云雨,正在过天桥的她被淋了个半湿。哭笑不得的她只好拦下一辆三轮车,让师傅慢慢往大雁塔赶。
她刚在车上坐定,包里的手机就响了。她手一边翻纸巾擦水一边接听电话。电话那端,明显是很空虚的厉娅漫无边际地和她一通神侃,孙菀忍了几分钟终于叫停,坦言自己要赶去大雁塔看日落,让她闲话少说。
厉娅有点担忧地说:“姐姐,你不刚淋雨吗?赶紧给我滚回青旅洗澡,小心感冒。”
孙菀不以为意地说:“大热天淋那么点雨,哪里就会感冒啊?你以为全世界人都跟大小姐你一样弱不禁风?我身体好着呢,十几年都没吃过感冒药了……”
这时,正在开车的三轮车师傅悚然回头看了孙菀一眼,孙菀立刻捕捉到了这个意味复杂的眼神,挂了电话就问:“师傅,怎么了?你刚才看我干什么啊?”
师傅摇摇头说:“姑娘,我劝你别去大雁塔了,回去换衣服吧。这段路我不收你钱。”
孙菀有些好奇地问:“为什么呀?”
“我怕你感冒。”
“啊!怎么会?”孙菀觉得这师傅有些大惊小怪。
“你刚才要不说那番话,可能还不会感冒,说了就不一定了。”
孙菀彻底被这神神叨叨的师傅弄惊了,她险些没像广东佬那样一耸肩,瞪着大眼睛来一句:点解?
“姑娘,你来西安前没听过一句话啊:陕西地方邪,能说不能厥,说个王八来个鳖。意思是,你不要在陕西的地头乱讲话,你要乱说话,好的不灵坏的一定灵!”
孙菀怔了怔,她确实听导游说过,西安有“言灵”,导游还举了很多例子证明这点,但是孙菀一点也没把这当回事,反倒以为是导游穿凿附会出来的噱头。
此刻听这老师傅一本正经地说,她的心里打了个突,但是她坚决不愿相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她暗想,她今天就以身试法,看看到底有没有那么灵,大不了就是感冒嘛,她不怕。一念转过,她坚持让师傅带她去大雁塔。
结果当天夜里,孙菀就为自己的刚愎自用付出了代价。她非但感冒了,而且患了一场来势汹汹的重感冒。短短几个小时,她的嗓子就哑得近乎失声。
孙菀不信邪地在青旅前台买了感冒药,然后饮牛般灌着白开水,折腾到后半夜才睡下。次日醒来,她悲观地发现昨天的感冒药非但没有起效,反而让她的病情加重了。
睡在她对床的女生离开前好心提醒她,有些青旅的感冒药有很多都是过期的,资深驴友都从不在青旅买这类东西。说完,她给孙菀留下了一个苹果,让她起床后去正规药房买药。
可怜孙菀连对她说谢谢的力气都没有,遑论去药房买药?她环顾四周空荡荡的床铺,有种溺水的绝望。
她强忍着体内烘烘的高烧,一边喝水一边啃那只苹果,堵得死死的两只鼻孔让她疑心自己马上就要窒息死去。
吃完苹果,她软绵绵地靠坐在床上,脑子里一点儿好事也没想,不是想起87版红楼梦里林黛玉死前焚诗稿的画面,就是在心里默念“僵卧孤村不自哀”,然而转念一想,人家那都是死得重于泰山的,自己这样不声不响为萧寻死了算什么?
想到萧寻,她的鼻子越来越酸,一点滚烫的泪从眼角滚落。这时,一点孤勇从她绝望的心底升起,她再不想理会那些小女儿的矜持。她抓起手机,找到萧寻的名字,拨通他的电话,没头没脑地用公鸭嗓对那边说:“萧寻,我怀疑我要病死了……”
几十公里外的萧寻哪里知道她这句话背后有那么多曲折,瞬间有种被雷劈中的感觉,哭笑不得的他问清状况,得知她病倒在西安,问清地址后,二话不说就赶了过来。
数日不见,萧寻越见清瘦,皮肤也黑了不少。孙菀眼巴巴看着他,险些没掉下眼泪。
萧寻见她烧得面目浮肿,一双修眉拧得几乎打结。他上前拉起她的手,伸出两根指头在她手腕上一搭,片刻后,果断地说:“跟我回家。”
孙菀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一下失却了应对。
萧寻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来得突兀,他掏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用陕西方言对电话那端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在孙菀面前蹲下:“上来,我背你。”
孙菀正准备装一下矜持,他已不由分说地将她双手拉到了自己肩上。
等到了萧寻家,孙菀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做家徒四壁。
若非亲眼所见,孙菀真不敢相信中国还有这样贫困的农村,她更不敢相信眼前这座没有粉刷过,连玻璃窗都没有装的毛坯平房里竟走出了一个A大高材生。
她恍然如梦地站在他家平房前的院子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萧寻一言不发地从厨房拿了碗来,从煤炉子上的瓦罐里倒出一碗褐色液体,递到孙菀面前:“喝了它,感冒很快就会好了。”
孙菀对他的话深信不疑,接过碗喝了一大口,差点苦得长对翅膀飞出去。萧寻看着她皱成一团的小脸,似有些内疚,内疚家里连一点甜的东西都找不出来。孙菀见他这样,心里酸酸软软的,便强忍着那苦,大口大口地把药汁全灌了下去。
见她把药喝完,萧寻用方言冲里屋叫了一句什么。一个穿着背心、短裤,瘦骨嶙峋的老人应声而出,老人友好地冲孙菀笑笑,笑容里有些腼腆。他用土话问过萧寻后,从炉子旁找出一个尖尖的碎碗渣,他一手抓住孙菀的胳膊,大力捋了几下,另一手飞快地用碎碗渣在她胳膊上一扎,一线黑血霎时流了出来。
孙菀惊叫了一声,惶然看着萧寻。
萧寻微微一笑说:“好了,没事了。”
他话音刚落,孙菀就觉得鼻子骤然通气了。她抬手掩住唇,简直不敢相信这两天发生的事情。
“我继父是这里的中医,一般的病他都能看。”
听萧寻这样说,孙菀连忙朝他继父点头致意。这时,她才发现他家院子里晒着各类中草药。
“要是不嫌弃,今天就先在这里住下,等明天病好后,我送你回西安。”萧寻说得笃定,显是对继父的医术很自信。
孙菀哪里会嫌弃,道了谢后又问:“怎么没看到你妈妈?”
萧寻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沉重:“她——身体不舒服,在里屋躺着,我带你去看看她。”
孙菀跟着萧寻走到里屋,好半天才适应里屋幽暗的光线,倒是躺在床上的人先发了话:“寻寻,这位是?”
说的居然是普通话。
孙菀不待萧寻开口,走上前自我介绍:“阿姨,我是萧师兄的学妹。”
她这才看清萧寻妈妈的脸极苍白清瘦,瘦得几乎可以看见皮下嶙峋的骨,但孙菀不难从这张脸上看出她年轻时姣好的容颜。原来萧寻是像妈妈的。
萧寻的妈妈慈爱地看了她一会儿:“你这个小学妹真可爱。”
说着,她撑着从床上起身:“寻寻,去地里割点新鲜蒜苗,我给你学妹做臊子面吃。”
孙菀见她身体状况堪忧,连忙推拒:“阿姨,不用麻烦——不如,让我下厨,给你们做顿北京打卤面吧?”
萧寻妈妈正想说点什么,萧寻上前按住她:“你好好睡午觉,我去做。”
他话还没说完,门外传来一个女孩子尖尖的嗓门:“萧寻……萧寻……吃石榴了。”
孙菀循声看去,就见一个扎着马尾的高个子女生走了进来,她见到孙菀,愣了下,旋坏笑着指了指萧寻:“萧寻啊萧寻,你还是没有守住啊,堂嫂都给我带回来了。”
萧寻眼帘一垂,压低声音说:“萧雅,别乱说,孙菀是我们A大同学。”
“啊?”那个叫萧雅的女孩走到孙菀面前,“你是A大的?”
孙菀点点头,一头雾水地看着她和萧寻。
萧寻从萧雅拎着的竹篮里拿出一个石榴递给孙菀:“这是我堂妹萧雅,也是学新闻的,和你一届。”
他像是想起什么,又补充了一句:“说起来你应该感谢她,如果上次不是她病了,我就不会代她听课,也就没机会顺便帮你画题了。”
萧雅的出现打破了刚才过于客气的氛围。她叽里呱啦地神侃了一番后,又主动揽下了下厨招待客人的活儿,给了萧寻一个周全。
孙菀的病第二天就好了,但她厚颜佯装还没好透,又在萧寻家挨了两天。这两天里,她不是帮着萧寻的爸爸晒、收草药,就是帮着萧寻做各种农活。
两三天下来,孙菀通过萧雅透露的只言片语以及自己的观察,对萧寻家的情况有了大致的了解。萧寻的生父原是这个村的村长,萧母是当年下放到这边的知青,二人婚后很是恩爱。只可惜萧父去世得早,萧母又因体弱多病改嫁给经常照顾她的老中医。
萧寻的继父长萧母十岁,无子无女的他不但对萧母贴心,也将萧寻视如己出。这些年来,萧寻继父把所有收入都用在替萧母治病,以及资助萧寻读书上,因此家徒四壁,困顿不堪。孙菀很好奇萧妈妈到底得了什么病,但见萧家人对此讳莫如深,也只好扼杀掉自己的好奇心。
第三天吃过早饭,孙菀帮萧妈妈收拾完厨房后,就提了告辞,正在一隅清洗新鲜党参的萧寻放下手中的活说:“如果不急的话,我带你去个地方。”
萧寻所说的地方是汉阳陵。
汉阳陵是汉景帝刘启和王皇后王娡的合葬陵,因地处咸阳荒郊,加上宣传做得不够好,名气不如其他景区大,很多游客都不知道这条旅游线。
孙菀本来把去汉阳陵的计划放在兵马俑之后,却因她在看过兵马俑后大失所望,所以打消了去汉阳陵的计划。以她的逻辑来判断,驰名中外的兵马俑也不外如此,那之前闻所未闻的汉阳陵,只怕更加观之无趣了。
她听萧寻说要去汉阳陵,本来并不抱希望,谁知他的单车在驶过一大段羊肠小路后,竟穿越进了一片人踪罕至的世外桃源。
只见一座檐牙高啄汉式宫殿静静耸立在一片萋萋芳草中,视野可极的范围内,除了及膝高的绿草和那座宫殿,再见不到一个人的踪影。
孙菀被扑面而来的历史感震撼住了,她回头看了眼倚在单车上的萧寻:“真是个惊喜……要不是你在我身边,我还以为自己穿越时空了。”
这时,一阵风吹过,宫殿檐角的铜铃在风里发出悠远空寂的声响。孙菀瞬间爱极这里的空旷萧条,也爱极了这里极富古意的深沉、敦厚。
孙菀往草里走了几步,深深吸了口清晨湿润的空气,立刻犯了“琼瑶”病:“萧寻,这回我真的觉得圆满了。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西安却一直不来的原因吗?我其实很怕看到梦中的地方像故宫那样挤满人,满耳朵《老鼠爱大米》,满鼻子泡面味,那太惨了!我理想中的古迹,就应该像这样透着独特气质,让人有所思有所感的。”
萧寻笑说:“这宫殿是仿建,也不是正景。”
“管它呢!”情绪饱满的孙菀目光晶亮地看着萧寻,“我很羡慕你,你家离这里这么近,你不是随时都可以过来坐坐、散步?嚯,这么说起来,你还是一坐拥皇家陵园的贵族哪!”
萧寻笑了笑,从单车前的篮子里拿出一本书递给孙菀:“一会儿你可以坐在景帝的墓碑前看书,放心,绝对没人赶你。”
孙菀接过那本书:“好奢侈的享受。”
萧寻淡定地说:“小时候我每天傍晚都过来,躺在草地上看书,春天的百花,夏天的凉风,秋天的冷月,冬天的寒雪我都感受过。有时候见景帝墓前草长得杂了,我还会帮他清理一下,那会儿觉得自己就像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