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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屋2003-11-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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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的历史时期内,本身有这样的功能,比如1975年的哈维尔,完全可以在追求社会自由中得到圆满的精神满足。这时自由主义和革命的使命结合在一起,即使是“天鹅绒革命”那样的革命。布什和布莱尔也可以从他们自认为赋有的使命中满足。但是当自由实现了呢?已经实现的自由理念本身,能够继续满足人的精神追求吗?自由主义者的信念之一是反对激进,反对革命。当社会制度设计得好好的,人的生活中不再或很少有不公、贫穷与压迫,却也不再有动荡的革命、盛大的游行、惑人的意识形态,人类那永不枯竭的创造性需求又向何处追求呢?他是否甘于让自己的生活随着历史一起终结,即使是以最理想的样式终结呢?
  人类不甘心。于是产生了两种现象:疯狂地、极富创造性地追求快乐;或者损害生活、追求痛苦。“猎人”无疑包含着被滥用了的创造性,像迪斯尼、可口可乐、大片这样的美国“快乐文化”制品,是否也包含着被滥用了的创造性呢?为美国人制造了一大群恐龙以供娱乐的大导演斯皮尔伯格说:“美国人是一架寻求快乐的永动机。如果你立意去满足他们对快乐的渴求,你会被累死。”过分的快乐使人厌倦,于是损害生活、寻求痛苦成了更有吸引力的选择。于是我们看到了邪教,看到了吃人者和甘愿被吃者,看到了塔利班队伍中的美国年轻人,看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至七十年代西方青年的“毛崇拜”。作为对这种社会现实的批判,我们看到了新左派。似乎人们着意要把已经建立好的东西破坏掉,使它变得痛苦和不完整,在这当中他们才感到自己拥有真实,而那看似完美的东西不过是真实生活的替代品。这里涉及了自由主义者最大的心病:人类的理想主义、不成熟并时常造成破坏和专制的激情,看起来是与人类相始终,他们为什么要对现实的、理性的、运转良好的制度产生破坏心理呢?那些从荒僻的小山谷里发出声音来反对自由世界的人,他们到底为什么抗拒自由民主理念带来普世的幸福呢?
  1975年的哈维尔,和2002年在纽约市立大学发表最后一次在美国演说的哈维尔,精神状态不同。1975年和以后很长时间,哈维尔相信当适当的时刻到来,一个诗人可以解除两个整师的武装。他的自由主义中掺杂着这种激情的因子,使他在批判胡萨克时精神饱满。他的这种信念在“有利的国际环境下”,真实地通过“天鹅绒革命”实现了。而在2002年的纽约,哈维尔强调:“诗人的警告之声应当更仔细地被听到和被认真对待,甚至比银行家和证券经纪人的声音要更严肃地对待,但与此同时,我们不能指望这个世界在诗人的手中突然转变为一首诗。”他发现:“在狠狠地摔到地上方面,在从令人兴奋的革命世界进入例行公事的官僚世界方面,我并没有被赋予外交上的豁免权。”他变得怯场、犹豫,因为“我周围的人和这个世界——更可怕的是——包括我本人的良心在内都越来越不再问我什么是我的理想和目标、我希望达到什么、我希望如何改变世界,反而开始问我什么是我实际上达到的,我的意图中实现了哪些,有什么样的结果,我希望留下什么,我希望身后留下一个什么样的世界等等”。理想主义变成了经验主义,官僚架构、日常事务中无法安放人的激情,而这让哈维尔产生了同他当初在极权主义之下相似的焦虑。也许,他焦虑的是:不管是这种稳定(也许可以说是真正的稳定),还是那种表面的稳定,可能都不能带来真正的生活。真正的生活也许就是在对稳定的破坏之中?就像“熵”那样,不停地从有序走向无序,从有效走向无效,从来也不会有熵减,只有不断的增加,直到人类耗尽自己的活力,达到“热寂”状态?哈维尔自己说:“在这个星球上能真正毁坏生活的惟一力量是那种不知道妥协的力量:第二热力学定律的普遍效应”。但如果人类的生活真的完全服从这条自然界的热力学定律,那么它岂非就降落到了蔬菜的水平?死亡岂非成了最重要的原则(只不过不是被杀而是自杀)?
  这就是哈维尔的背谬或困境,但绝不仅仅是他的背谬。加缪在《西绪弗斯神话》中描述了一个人类的英雄,他承受着自己的命运,不断地把滚下山顶的巨石重新推上山顶,在这种背谬当中追求人生的意义。但让我们设想一下:假如有天巨石推上山顶,忽然不再自行滚落了;西绪弗斯不再承受无休止的背谬了,但他也没有新事可干;最终会发生什么呢?我想有两种情况:或者西绪弗斯由于无聊而自杀;或者他自己把巨石又推了下去。此时我们是否还能对他加以赞美呢?是否还能看做他自由地选择了呢?因此,比起加缪创造的西绪弗斯的新神话来,不如说原本的希腊神话更真实:建设和破坏的循环,是一种宿命的惩罚而非自由的选择。如果这就是惟一的真实,我们又怎么办?也许还是只能像希腊神话中的西绪弗斯一样,接受这惟一的真实并且生活。毕竟,从能量转化来说,人也被热力学第二定律握在手中;而在另外一些方面,人又从属于更高的东西。

  鱼与熊掌A

  
  ? 周 实
  我深深地明白自己
  我深深地明白自己,只是一条狗,用人们的话来说,就是一个宠物罢了。我的使命是讨人欢心,我也一直尽责尽力。我想我是做得好的,主人也说做得好。我可不像有的狗,既要当宠物,又要耍性子,甚至叫嚣什么个性,呼吁应该享有狗权。既然当了狗,还有什么权?连这点都不明白,还当什么狗?自古以来,我们狗就是听人使唤的。我们与人发生关系,不但先于牛,而且先于猪,是兽类的先进者。我们为人守家,助猎,捕捉老鼠供人烹食,其时猫尚未驯化也。现代人说什么猪狗,狗抓耗子多管闲事,是他们已数典忘祖,其实应说狗猪才对。捕鼠自是狗的本分,我们不管闲事的。古时,狗分为三类,一为狩猎狗,二为看门狗,三为食用狗。延伸至后来,经济发达了,物质丰富了,才有宠物狗。宠物狗在狗类中应该说是最幸福的。我很明白这种幸福,我极珍惜这种幸福,这是时代进步所至。所以,不论何种情况,不论人们如何谩骂,骂我狗腿子,骂我狗日的,骂我是走狗,骂我是疯狗,骂我什么丧家狗,骂我连狗都不如,只是狗的狗爪子,只是狗的一根毛……我都没有一点意见。人们平常不是说:骂是痛,打是爱吗?所以,即使主人打我,我也不会离开的,这是他在痛爱我呀!人若有了爱,人是幸福的,狗也是一样,为爱可以献出肉体,供人烹食,在所不惜。我这不是说大话。大话,空话,狗不说。我们没有这种习惯。回溯先前,上古时代,人类必待猎获野兽,才能一逞朵颐之快。然受天时环境限制,野兽不能获得之时,于是垂涎而及于狗。当时,人的家畜之中,别无他物,仅狗一种,豢养既熟,宰割甚便,不必从事外求也,我们亦无怨言也。降至周代,吃狗成习,其风更溥,全国上下,不分贵贱,都喜食之。《礼记·月令》有记载:“孟秋之月,天子……食麻与犬”也。《史记·刺客列传》中,《聂政》一篇有言曰:“家贫客游,以为狗屠,可以旦夕得甘毳。”由此可见,当时社会有以“屠狗”为业者。狗肉之需何其多,吃狗之风何其盛,可以不言而喻也。我们有过怨言吗?汉代吃狗,一如周时。《汉书·樊哙传》:“以屠狗为事。”司马相如大文豪也因“狗监”而求进,足证其官犹存也。至于今人骂狗官,就是另一回事了,不可同日而语的。还有枚乘作《七发》,尤赞狗味之美好:“肥狗之和,冒以山肤”,所言应是不虚吧。我们狗们为了人,真是命都不要的,还有什么不能做呢?人对我们也极好,不然,我岂能受宠,成为一条宠物狗,享受人间之幸福?我很明白这种幸福。这种幸福来之不易!
  我的政治面貌是——
  又要填表了,无论什么表,只要涉及个人,都有政治面貌一栏。
  我的政治面貌是——捏着笔,犹疑着,终于写下三个字:“无党派”。
  “嗬,什么时候成人士啦?”旁边,同事笑起来。
  转过头去看着他,不明白他说什么。
  “不要装傻啦!”当头一棒喝。“无党派也算一派!不然,怎么称人士?”
  就这样,一下子,我又从那高贵的“人士”变回普通的“群众”了。
  “群众”填了几十年了。到底填过多少表,连自己都记不清了。现在比以前,表是少多了。时代到底不同了。
  究竟何谓“群众”呢?望着我的政治面貌,我只能在心里面,耸耸肩膀,摇摇头,然后摊开两只手,做出一副不可理解且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就像外国电影里那些时髦的明星。
  真的不知何为“群众”。
  如果仅从字义来看,“群众”只是一个概念,一个无数的概念而已,一个集合的概念而已。“宰治万物,役使群众”,《史记·礼书》这样说。当然,那是古时候,现在已经不同了,“群众是真正的英雄”了,“群众的眼睛雪亮”了。
  且不说什么“真正的英雄”,也不说什么“雪亮的眼睛”,只说我和这“群众”究竟是何关系吧。如果我不能代表“群众”,我又怎么能填“群众”?如果我真代表“群众”,就应该填“群众代表”。如果我只是一个“群众”,就只能填“群众一员”。这样才算准确的吧。问题是还要挨批评,说我什么脱离“群众”。既然我就是“群众”,我又怎能脱离“群众”?怎能自己脱离自己?还说这是“群众”意见!说我不听“群众”意见!说我眼里没有“群众”!我眼里能没“群众”吗?其他东西,我看不到,“群众”我还看不到吗?“文革”可是看够了。看够了如何运动“群众”,看够了“群众”如何运动,看够了如何迫害“群众”,看够了如何受“群众”迫害!迫害“群众”是可鄙的,那可真是极可鄙。受“群众”迫害是可悲的,那可真是最可悲。那时,“群众”这两个字才充分显示了它的属性——只是一个概念而已,一个集合的概念而已,一个虚妄的概念而已:每个人都在受迫害,每个人都在迫害人。你到哪里去申诉,你又如何去追究?即使你有地方申诉,即使世上最好的警察,也无法抓捕“群众”吧?冤无头,债无主,“群众”是不负责任的,也没有办法负责任。即使“群众”愿负责任,你又如何将那责任切成无以计数的碎片分给无以计数的“群众”?只有“领导”能负责任,可“领导”又只负“领导”责任!“领导”上面还有“领导”,“领导”也不是一个人!这时,“领导”也成了“群众”!这时,“群众”虽然还在,却又似乎完全不在。在的,只是每一个人。在的,只是所有个人。只有个人能负责任!
  可是,又有什么个人愿为“群众”负责呢?即使他愿意,也不能够吧?
  负责也只说说而已,无法对应承担的,无法真正承担的。
  个人只能对个人负责,对他自己的言行负责!
  如果能有那么一天,如果我又碰上填表,仍要填上政治面貌,我能填上“个人”二字,旁人也视其为自然,那——时代想必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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