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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闷。
一直到这天晚上,伊的心思还不曾解开,以致精神非常不宁,无论怎样小的事情,伊也斤斤地较量着;普通一般老年人所常有的一种暴躁易怒特性,伊在这时候已充分的表显出来了。但是到得快要进晚膳的时候,伊的苦闷突然自动要松开了,因为伊已经开始说话了,而且所说的就是伊方才藏在肚子里的一节话。最先和伊说话的还是我。伊的第一句话是一句问句,这句问句却是非常的奇妙,我委实从不曾料想到。伊问我道:
“你有没有给人家打过?”
这一问简直把我问呆了,一时哪里对答出来。我究竟有没有给人家打过呢?这问题对于我这样一个养尊处优的人原是无需推问的,而且是绝对不可能的!“打”这一种处罚,原是只为着人家的奴仆,以及太监和奴隶们而高的。我自己也承认当我年轻时,因为性气很暴躁的缘故,逢到家里仆妇或婢女们做错了什么事情,触怒了我,我少不得也要责打伊们几个。而伊们受打之后,还得跪下来向我磕头,谢我的打,并自誓以后决不再犯。这种事情,在我们看来仿佛原是很应该的;可是我自己又应该受什么人打呢?或者就是我的父亲和母亲吗?但我的母亲是最和软不过的,婢仆也不打,哪里会打我?父亲虽说严厉一些,却也从不曾举起手来打过我,便是高声的责骂,也可以说是向所未有的!
因此我就答道:“这倒是没有的事!太后,到目前为止,奴才确不曾给人打过。”我的话虽已说出了口,心上却依旧很狐疑,不知道太后得到了这个答复之后,又将说什么话。
“事势这样强迫着我,使我不得不已而降罚于我们的朝臣中的一人,”伊似乎并不注意的我答复,只须我说出了便算了,接着伊就直接说出伊自己的心事来。“象这样一个立朝已久,而且在过去也不无微劳足禄的人,一旦要把他斥辱开去,委实也是一桩令人极感不快的事!然而他既已干错了事,又经彻查不枉,那末就非处罚他不可;要是我们轻轻地放过了他,不给他一些处罚,其结果必至使各省的巡抚,全把这广东的巡抚做榜样,一般也贪赃枉法起来,这还成什么体统?所以依着律法而论,他所受的处罚真是再也公正不过的了;不过还有一些遗憾,虽然他是应该受罚的,但由我们这些仅能勉守法度的人去处罚他,终觉有些不安!你可听人说过吗?做父亲的人逢到他的儿子干错了什么事,不得已而要用手掌或棍棒去责打他的时候,他的心上总不免有一种很痛苦的感觉。”
什么感觉呢?这个我倒还不曾听人说过咧!
“啊!是什么啊?老佛爷能讲给奴才听听吗?”我很诚恳地请求着。
“做父亲的往往要挥着老泪,向他们的儿女们说道:‘我如今没奈何而打你们一下,但我自己却比受了十下还痛苦;我如果打你们十下,便等于打我自己一百下。你们的痛苦是在身上,我的痛苦却在心里!’现在我把这一个久立朝班的大臣,这样处罚了,我自己心内所感到的痛苦,真也不输如他所感到的咧!”
“然而事情已是这样了,我们必须赶快找些旁的事情来做,才好使我们把这些烦恼驱逐开去;要是不然的话,我们自动必能把这件事忘掉呢?但是我们真有非把它忘掉不可的必要,因为我们的朝臣太多了,以后怎会没人有再犯罪;有人犯了罪,当然又不免要处罚了,假使一次一次的烦恼堆积起来,岂不要积得太多了?我们这样身子不好的人,那里禁受得起?弄得不好,给他们气死了怕不不够!但有什么用呢?”
从太后上面这两段谈话上看来,伊老人家也还不无几分能够辨别是非的心;伊把那位广东巡抚所干的事也确认为非,可见伊尚不是全不辨黑白的人。据我平日留心体察,伊不但对于人家干错的事瞧得很清楚,便是伊自己有了什么错误,也很能警觉,而且从不故意的文饰,每能很坦白地承认;当然伊老人家是绝对不会因干错了什么而受人责罚,或自去向人道歉的。大致是这样的:譬如伊有一天,伊要我做一件什么事情,我当时虽已觉得这是错误了,但为着不敢随便违抗伊的命令的缘故,仍照着伊的主意做了,待到做出来之后,当然大家都知道是错了,可是谁也不敢批评,太后自己也只当不曾瞧见一样,一句话都不说,及至过了四五天或六七天,我们对于这事已经完全忘掉了,伊老人家却还会自己招认起来了。
“那天的事实在是我的错!”伊总是这样的说。
我们听伊说了,真恨不能答道:“本来就是你的错啊!”但我是决不敢如此放肆的,只能心上这样想罢了。
现在再说太后为了不愿再给那放逐广东巡抚的一件事萦系在脑际,以致使伊时感不快,于是伊就亟着要做些比较快乐的事,藉以忘掉所有的烦恼;伊想了好久,终于想出来了。
“这几天,荷花必须是开得很旺盛的;明天早上,少不得又要几百支开放出来了!”伊向我们说道:“所以明天早上,我们大家必须特别的起得早些,一同上昆明湖去,驾着那条游艇,尽量的赏玩一番。各人记着:在早膳之前,一定就要出发的!”
因为明天早上已预定下这样一件有趣味的消遣,立刻就把太后所有的一股烦恼扫除了,一直到伊上床安息,也不曾有过暴躁愤怒的表示;就是上床之后,似乎也比往日睡熟得早些,而且鼾声频作,睡得非常甜蜜。我这一夜原是轮到值宿,虽因伊老人家的烦恼已除,可以不用再愁虑,只是一来坐在地板上,根本上不容易睡熟,二来心上记挂着明天清早要出去游湖的事,便越发不能合眼了;便这样朦朦胧胧的一直支持到第二天的清早。这里所说的清早,真是一些不含糊的,大约有三四点钟模样,太后和其余的人全都起身了;及至大家拾收齐整,蜂拥似的跨上太后的那艘御舟,慢慢地打昆明湖上浮动的时候,距离太阳上升,也还有好一会咧!今天,太后所用的一张御座,比较上是很高的,安在船头的中央;后面呢,排着许多小型的矮凳,供给我们几个女官憩坐。我们的船还是用竹竿撑着,绝不倚侧地慢慢地望昆明湖的北部荡去;在那里,荷花种得最浓密的一部分,荷叶田田,看去仿佛是在水面上铺下了一张绿色的地毯一样。接着,太后就很温柔地说道:
“把这船停住吧!大家静静地候着,看着,听着!”
这时候的情景,可说是很有些神秘的意味;在东面的远处,虽然已有一部分的天空很悦目地宣染着一重红色了,但太阳的头,却还躲在下面不曾探出来。灰黑色的夜,正在逐渐向西移去,把它占据着的地位,一些些的交割出来;有几缕黑色云烟,袅袅地曳在半空,如同夜之神所系的衣带一样。许多的翠鸟,在我们的两边飞翔着,但并不歌唱,似乎在静消消地享赏着清晨的天籁,它们都飞得很低,有几头差不多要把他们的翅膀在水面上掠过了。在我们的前面,无数的荷叶,随着阵阵的晓风,倏左倏右的起伏着;湖水所激起的微波,有时会把它们一起的淹下水中去,但不久它们自己又会挣扎起来了,一阵摇摆,叶上的水便都成了圆点而落下来了,在不甚明亮的晨光中,看去真象是一颗颗亮晶晶的珍珠。
各人都静默着,到处没有一些声音,如同在大沙漠内一般的沉寂;整个的颐和园,不见有半点灯火,好象是它还在那里睡着的模样。我们这一起人今天如此的破例早出,直象是出来干什么秘密工作的,想来真是好笑。其实太后教我们今天起个大清早,随伊到湖上来,究竟是什么意思,我自己实在不曾明白;别人是否已领会,我也不敢问。可是太后的神气却是十分的安闲镇定。——因为伊自己原已知道将有什么奇遇要发现地。我瞧伊的脸上委实在些神秘的表示,并且好象还在思索什么。伊的一对眸子不是看在那一大堆荷叶上,便是抬起来望着东面的天上。
“大家注意着!”伊突然又向我们低声说道:“将有一个不易常见的奇景在你们面前显露了!当太阳繁荣昌盛起来的时候,你们留神瞧着,那些含苞未放的荷花都会一霎时开放了!”
于是我才知道太后是要我们来瞧一种自然界的奇景的,这个是谁都不会不感兴趣的,我的视线便牢牢地看着那些荷花的蓓蕾;当然它们的数目是很多的,到处可以见到,象许多未出巢的小鸟一样在伏在绿叶的中间。前几天,我也见过不少的蓓蕾了,昨天我还见过,我差不多是看它们由小而大的长起来的,现在已是很肥大了,且又充满着一股奋发的生气。
灰色的天幕已渐渐的揭尽了,晓风和微波也不再无意识的活动了;仿佛是连它们两位也在静消消地等待着那奇景的显露。晨光慢慢的透发,照遍了各处,便是我们身上的衣服,也渐见光亮了。
我不觉又想起了前几天的那次早朝,以及昨晨才颁布的那条上谕,忍不住偷眼过去看了太后几眼,从伊此刻的容色上推想,很显然地可以知道伊早就把那放逐的广东巡抚忘怀了;这件事的影响已经完全消失,伊此刻是正在全神贯注地盼望着那快要升上来的太阳,和那些含苞欲放的蓓蕾。
终于,我们可以看见那红得象血,圆得象盘的太阳的顶儿了,大家不由格外郑重地注视着,连太后自己也只敢用一种耳语似的声音,消消地说道:“你们快瞧着啊!”
这时候,所有的人的眼睛全已牢牢地钉住在那一块绿地毯似的荷丛上了;我自己更是特别的兴奋,两颗眸子没命的涨大,涨了又涨,——正和那些肥大的蓓蕾在同时涨大着。的确,它们也在那里涨啊!几百枝,几千枝,凡为我们的视线能够及得到的所在,全有它们的影儿,没一概不在涨着,摇着,放着。
太阳越透越高了,已有半个挂起来了。
那几千百枝蓓蕾也越放越大了。
象这样太阳尽升起来,荷花尽开放起来,空气中顿时就添了一重清香扑鼻的气味,在我们的头上吹着,在我们的两旁佛着,似乎连人的呼吸也香了。这正是最可爱的荷花香啊!其时东方的一半红霞已罩过了半空,快要侵入西方来了。那些荷花的蓓蕾吸引住了每一个观众,大家都觉得这是最可爱的景象,每枝蓓蕾全象一个小孩子的小拳头,那些花瓣更象是一条条肥白粉嫩的小指头;它们在开放的时候,正和一个小孩子睡醒之后,把他的小拳头徐徐展开的情景一般无二,的确值得欣赏。
我因为方才曾听太后说过,要我们“听着”,于是我就侧着耳朵,用心听着;实际上原是听不到什么声音的,只因受了心理作用的影响,我仿佛真的已听到那些荷花开放时的沙沙之声了。
荷花越是开放得大,那股香味越发浓烈。
不鸟们也闻到香味了,都从各方飞了过来,尽在那一堆荷丛上低飞着;它们的翅膀在空气不停的鼓动,又发生一种不可思议的功用。就是那阵荷香竟被它们帮着吹过来了,使我们分外容易闻到。
太阳升越高,光芒也渐渐的强烈了,湖上的一切,全给阳光揭露了开来。
现在我们已可看见那些荷花中的粉红色的花蕊了!——不过这时候它们还不曾完全开放,依旧保留着蓓蕾的本色,它们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