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将(洋)画家的难做,归结于家境的贫乏,确实是丰子恺的肺腑之言。丰子恺举债赴日本留学,在亲朋好友中东拼西凑借了两千元钱,这点资本距离一个洋画家的养成,不过是杯水车薪。这还是次要的,最令人绝望的是,西洋画制作成本昂贵,在国内消费市场却几乎不存在,要以它谋生,无异于做梦。这种情形,就像钱钟书在小说《猫》里写到的那样:“上海这地方,什么东西都爱洋货,就是洋画没人过问。洋式布置的屋子里挂的还是中堂、条幅、横披之类。”从这个角度看,家境贫寒的丰子恺选择西洋画这门“贵族”的艺术,一开始就是个误会。
对丰子恺自认的“才力”贫乏,则有必要作具体分析,如果是就一个杰出的职业画家必须具备的造型天赋与对纯视觉形式的狂热执著而言,丰子恺的自谦包含着可贵的自知之明。丰子恺的艺术自述表明,他的绘画天赋不算杰出,学画的经历也不值得夸耀,从摹印《芥子园画谱》、放大像片,到临《铅笔画临本》,最后接受西洋画的训练,摹写石膏头像,都是“依样画葫芦”,缺乏“天才”的表现。丰子恺的漫画尽管受到文学圈人士的激赏,也深得大众的喜爱,但在同行圈子里没有得到太高的评价,也许在一些“专业”漫画家看来,丰子恺的漫画属于“票友”的客串;而丰子恺本人对自己的漫画一直持低调,认为它不是“正格的绘画”,并一再声称自己“不是个画家,而是一个喜欢作画的人”(《随笔漫画》),正好应和了这种看法。
但如果是就画家对人生万物的感悟和艺术趣味而言,丰子恺不仅不是“才力”贫乏,而简直是“才力”过人,甚至远远超过了那些“专业”画家。这一点叶圣陶说得很到位,他认为丰子恺的漫画的最大特色在于“选择题材”,达到了“出人意料,入人意中”的境界,也就是说,在对人生世相的观察上,丰子恺有他人难及的眼光与敏锐(见《丰子恺文集》总序)。丰子恺的恩师夏丏尊说得更透彻:“子恺年少于我,对于生活,有这样的咀嚼玩味能力,和我相较,不能不羡子恺是幸福者”(《〈子恺漫画〉序》)。这,大概就是丰子恺作为一个漫画的“票友”,其实际的影响要远远超过那些“专业”漫画家的原因吧。
可惜的是,丰子恺这种丰沛的“才力”与西洋画并不对路子。当年朱光潜就精到地指出:“子恺本来习过西画,在中国他最早木刻,这两点对于他的作风有显著的影响。但是这只是浮面的形象,他的基本精神还是中国的,或者说,东方的。”(《丰子恺先生的人品与画品》)作为后人,我们更可以放心地宣布:天生诗人气质、文人趣味极浓的丰子恺,与油画这种技术苦重、“完成度”极高的洋玩艺儿并不相宜。丰子恺后来的表白,足以证实这一点:“我以为造型美术中的个性、生气、灵感的表现,工笔不及速写的明显。工笔的美术品中,个性生气灵感隐藏在里面,一时不易看出。速写的艺术品中,个性生气灵感赤裸裸地显出,一见就觉得生趣洋溢。所以我不欢喜油漆工作似的西洋画,而喜欢泼墨挥毫的中国画;不欢喜十年五年的大作,而欢喜茶余酒后的即兴;不欢喜精工,而欢喜急就。推而广之,不欢喜钢笔而欢喜毛笔,不欢喜盆景而欢喜野花,不欢喜洋房而欢喜中国式房子。”(《桐庐负暄》)丰子恺这样形容自己的创作特点:“乘兴落笔,俄顷成章。”
在东京学艺,面对铺天盖地的西洋画大师们的作品,丰子恺一定意识到自己与它们的距离,而产生深深的挫折感吧。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不破不立,洋画家梦的破灭,正是丰子恺艺术上向死而生的开始,促使他调整了留学计划:“尽管描也无益,还是听听看看想想好。”此后的丰子恺,不再一味守在洋画研究会画模特儿,而是把更多的时光泡在浅草的歌剧馆、上野的图书馆、东京的博物馆、神田的旧书店、银座的夜摊、日本全国各处的展览会,以及游赏东瀛名胜古迹上。就是在这种走马观花式的游学中,竹久梦二进入了丰子恺的视野。
那是在东京的旧书摊上,一次随意的翻阅,搅动了丰子恺的艺术慧根,使他欣喜若狂。十几年以后,作者还这样深切地回忆——
回想过去的所见的绘画,给我印象最深而使我不能忘怀的,是一种小小的毛笔画。记得二十余岁时,我在东京的旧书摊上碰到一册《梦二画集·春之卷》。随手拿起来,从尾至首倒翻过去,看见里面都是寥寥数笔的毛笔sketch(速写)。书页的边上没有切齐,翻到题目《Classmate》的一页上自然地停止了。我看见页的主位里画着一辆人力车的一部分和一个人力车夫的背部,车中坐着一个女子,她的头上梳着丸(marumage,已嫁女子的髻式),身上穿着贵妇人的服装,肩上架着一把当时日本流行的贵重的障日伞,手里拿着一大包装潢精美的物品。虽然各部都只寥寥数笔,但笔笔都能强明地表现出她是一个已嫁的贵族少妇……她大约是从邸宅坐人力车到三越吴服店里去购了化妆品回来,或者是应某伯爵夫人的招待,而受了贵重的赠物回来﹖但她现在正向站在路旁的另一个妇人点头招呼。这妇人画在人力车夫的背与贵妇人的膝之间的空隙中,蓬首垢面,背上负着一个光头的婴防孩,一件笨重的大领口的叉襟衣服包裹了这母子二人。她显然是一个贫人之妻,背了孩子在街上走,与这人力车打个照面,脸上现出局促不安之色而向车中的女人打招呼。从画题上知道她们两人是classmate(同级生)。
我当时便在旧书摊上出神。因为这页上寥寥数笔的画,使我痛切地感到社会的怪相与人世的悲哀。她们俩人曾在同一女学校的同一教室的窗下共数长年的晨夕,亲近地、平等地做过长年的“同级生”。但出校而各自嫁人之后,就因了社会上的所谓贫富贵贱的阶级,而变成这幅画里所显示的不平等与疏远了!人类的运命,尤其是女人的运命,真是可悲哀的!人类社会的组织,真是可诅咒的!这寥寥数笔的一幅画,不仅以造型的美感动我的眼,又以诗的意味感动我的心。(《绘画与文学》)
这段饱含感情的文字有几点特别值得提示:第一,竹久梦二的绘画出自毛笔这种中国传统的书写工具;第二,这“寥寥数笔”竟有如此的魅力(行文一向洗练的丰子恺,在短短数百字里竟连续四次用了“寥寥数笔”!);第三,也是最重要的,竹久梦二用这样的“寥寥数笔”,诗意盎然地描绘了当下的人间世相,构筑了一个新的艺术世界。
其实,就丰子恺那样从小在私塾读书、整天与毛笔打交道的人来说,前两点本来不足惊奇,那是那一代读书人必备的修养和本事呀。“寥寥数笔”,不就是中国传统文人画的拿手好戏和看家本事么?即使是以第三条讲,在当时的中国也不是全不见踪迹,丰子恺的前辈、同是留日的被人称作“鬼才”的画家陈师曾,不就是用“寥寥数笔”生动地描绘过北平的人生世相么?丰子恺从小看着他的画长大的,在《我的漫画》里他这样说:“我小时候,《太平洋画报》上发表陈师曾的小幅简笔画《落日放船好》、《独树老夫家》等,寥寥数笔,余趣无穷,给我很深的印象。”为什么非要到了东瀛,这“寥寥数笔”才显得格外的迷人呢?
事情就微妙在这儿。对自家文化传统的轻视,对它的价值与好处熟视无睹,本是“现代化”后发国家的人们容易犯的通病,况且丰子恺成长的时代,正是“全盘西化”鼎盛之时,毛笔作为传统的书写工具,与文言一起受到冷落,是很自然的事。在人们的心目中,这种落后的玩艺儿迟早要被更先进的书写工具替代,就像方块汉字迟早要被罗马拼音文字替代一样,而笔情墨趣这种陈腐的雕虫小技,将随着毛笔的淘汰而自然消亡,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丰子恺自然不能不受历史潮流的影响,他对“七大山人、八大山人的笔法”的不屑,对“笔墨”这一中国画核心要素的忽略(参读丰子恺论述中国画的文章),正是相应的表现,这在一定程度上限定了丰子恺漫画的艺术成就。当年,精通艺术的郁达夫就独具慧眼地指出,丰子恺的散文“清幽玄妙,灵达处反远出在他的画笔之上。”
公平地说,“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本是中国绘画的优良传统,“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更是古代文人理想的生存方式,惟其如此,中国绘画史上才会产生《溪山行旅图》、《清明上河图》那样的杰作。可惜的是,这个传统后来逐渐丧失,绘画与现实生活日益脱节,成了文人雅士慕古怀旧、抒发胸中逸气的案头道具,在西风东渐、民族危机日益深重的历史条件下,引起反动是必然的。然而,一边倒的“西化”潮流,在冲决传统堤坝的同时,也从一个极端跳向另一个极端,把绘画引上一条庸俗的“模仿”的小路。丰子恺学画的经历也证明了这一点,正如他日后反省的那样:“我所最后确信的‘师自然’的忠实写生画法,其实与我十一二岁时热中的‘印’《芥子园画谱》,相去不过五十步。前者是对于《芥子园》的依样画葫芦,后者是对于实物的依然画葫芦,我的学画,始终只是画得一个葫芦!”(《我的学画》)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竹久梦二的出现,才显得非同寻常,对于画家梦刚破灭的丰子恺来说,它不啻是混沌迷茫中的一道闪电,在受到震撼的同时,一定还有“画原来还可以这么画!”的惊喜吧,这熟悉而陌生的“寥寥数笔”,不正是他所要的东西吗?山重水复疑无路,谁敢说这不是上帝冥冥之中有意的安排?不妨设想:倘若无缘与竹久梦二邂逅,带着破碎的梦回国,丰子恺以后的艺术道路会是什么样子?还会不会有“子恺漫画”?回答恐怕是不乐观的。依丰子恺的谦逊、自律和随缘,在沉重的生存压力下,完全可能放弃绘画这一行——就像他放弃了小提琴演奏一样,而去从事别的行当。从这个意义看,与竹久梦二的相遇,对于“子恺漫画”的诞生,有直接的造就之功。
由于经济上的原因,丰子恺不久就回国,离开日本之前,还特地委托友人黄涵秋替他留心竹久梦二的画册。黄果然不负重托,很快替他办齐了竹久梦二的《夏》、《秋》、《冬》三册,外加《京人形》和《梦二画手本》,给了丰子恺极大的喜悦。其实,丰子恺在东京游学的时候,竹久梦二也在东京,就住在涩谷的宇田川。假如丰子恺能在日本呆上更长的时间,也许有机会与竹久梦二相识。可惜上帝没有锦上添花,将这一出艺术缘上演得更加完美。但这已无可抱怨,最重要的是,灵感之火已被点燃,丰子恺的艺术之魂开始觉醒。
丰子恺一回国,就开始了艺术上的“转向”,那是在浙江上虞的白马湖畔,在繁忙的教学之余,丰子恺像竹久梦二一样,用毛笔在纸上描下了“平常所萦心的琐事细故”。这一下不得了,他感受到一种“和产母产子后所感到的同样的欢喜”。周围的同事朋友见了,也惊喜不已,夏丏尊连连称“好”,鼓励他“再画”;文学界的风云人物郑振铎见了这些作品,如获至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