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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我。”
阿福答应一声,迈开大步往前走。胡雪岩安步当车,缓缓行去。刚进了龙舌嘴,只见阿福已经走回头路了,发现主人,急急迎了上来。
“怎么样,不在家?”
“在!”阿福回头一指:“那不是!”
原来周少棠特为赶了来迎接。见了面,胡雪岩摇摇手,使个眼色。周少棠会意,他是怕在声招呼,惊动了路人,所以见了面,低声问道,“你怎么会来的?”
这话问得胡雪岩无以为答,笑笑答说:“你没有想到吧?”
“真是没有想到,”
胡雪岩发觉已经有人在注意了,便放快了脚步,反而走在周少棠前面,一直到巷口才停住步,抬头看了一下说:“你府上有二十年没有来过了。我记得是坐南朝北第五家。”
“搬到对面去了,坐北朝南第四家。”
“不错,不错!你后来买了你对面的房子,不过,我还是头一回来。”
“这房子风水不好。”
何以风水不好?胡雪岩一时无法追问,因为已到了周家。周少棠的妻子,胡雪岩还是二十几年前见过,记得很清楚的是,生得非常富态,如今更加发福,一双小足撑持着水牛般的身躯,行动非常艰难,但因胡雪岩“降尊纡贵”,在她便觉受宠若惊,满脸堆笑,非常殷勤。
“不敢当,不敢当!”胡雪岩看亲自来敬茶,摇摇晃晃,脚步不稳,真担心她会摔交,所以老实说道:“周大嫂,不要招呼,你法身太重,掼一交不是当耍的。”
“是不是!你真好省省了。胡大先生肯到我们这里来,是当我们自己人看待,你一客气,反而见外了。”周少棠又说:“有事叫阿春、阿秋来做。”
原来周少棠从受了胡雪岩的提携,境遇日佳,他又喜欢讲排场,老夫妇两口,倒有四个佣人,阿春、阿秋是十年前买来的两个丫头,如今都快二十岁了。
“恭敬不如从命。”周太太气喘吁吁地坐了下来,跟胡雪岩寒暄:“老太太精神倒还健旺?”
“托福,托福。”
“胡太太好?”
“还好。”
看样子还要问螺蛳太太跟姨太太。周少棠已经知道了胡家这天上午发生了什么事,怕她妻子过于罗嗦,再问下去会搞得场面尴尬,所以急忙打岔,“胡大先生在我们这里吃饭。”他说:“自己预备来不及了,我看只有叫菜来请客。”
“少棠,”胡雪岩开口了:“你听我说,你不要费事!说句老实话,山珍海味我也吃厌了,尤其是这个时候,你弄好了,我也吃不下。我今天来,是想到我们从前在一起的日子,吃得落,困得着,逍遥自在,真同神仙一样,所以,此刻我不觉得自己是在做客人,你一客气,就不是我来的本意了。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本来不懂,你一说我自然就懂了。”周少棠想了一下说:“可惜,张胖子死掉了,不然邀他来一起吃‘木榔豆腐’,听他说荤笑话,哪怕外头下大雪,都不觉得冷了。”
提起张胖子,胡雪岩不免伤感,怀旧之念,亦就越发炽烈,“当年的老朋友还有哪几个?”他说:“真想邀他们来叙一叙。”
“这也是改天的事了。”周少棠说:“我倒想起一个人,要不要邀他来吃酒?”
“哪个?”
“乌先生。”
胡雪岩想了一下,欣然同意:“好的、好的。”他说:“我倒又想起一个人,郑俊生。”
这郑俊生是安康名家——杭州人称滩簧为“安康”,生旦净末丑,五个人坐着弹唱,而以丑为尊,称之为“小花脸”,郑俊生就是唱小花脸的。此人亦是当年与胡雪岩、周少棠一起凑份子喝酒的朋友。只为胡雪岩青云直上,身分悬殊,郑俊生自惭形秽,不愿来往,胡家有喜庆堂会,他亦从不承应。
胡雪岩一想起这件事,便觉耿耿于怀,这一天很想弥补这个缺憾。
周少棠知道他的心事,点点头说:“好的,我同他有来往,等我叫人去请他。”当即将他用了已经十年的佣人贵生叫了来吩咐:“你到安康郑先生家去一趟,说我请他来要有要紧事谈,回头再去请乌先生来吃酒。喔,你到了郑先生那里,千万不要说家里有客。”这是怕郑俊生知道胡雪岩在此不肯来,特意这样叮嘱。
交代完了,周少棠告个罪,又到后面跟周太太略略商量如何款客。然后在堂屋里坐定了陪胡雪岩围炉闲话。
“你今天看过《申报》了?”客人先开口。
“大致看了看。”周少棠说:“八个字的考语:加油添酱,胡说八道。
你不要理他们。“
“我不在乎。你们看是骂我;我自己看,是他们捧我。”
“你看得开就好。”周少棠说:“有句话,叫做‘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你只要看得开,着实还有几年快活日子过。“
“看得开,也不过是自己骗自己的话。这一个多月,我常常会有个怪念头,哪里去寻一种药,吃了会叫人拿过去忘记掉。”胡雪岩又说:“当然不能连自己的时辰八字、父母兄弟都忘记掉,顶好能够把日子切掉一段。”
“你要切哪一段呢?”
“从我认识王有龄起,到今天为止,这段日子切掉,回到我们从前在一
起的辰光,那就象神仙一样了。“
周少棠的心情跟他不同,觉得说回到以前过苦日子的辰光象神仙一样,未免言过其实。所以笑笑不作声。
“少棠,”胡雪岩又问:“你道我现在这种境况,要做两年什么事,才会觉得做人有点乐趣?”
周少棠想了好一会儿,而且是很认真地在想,但终于还是苦笑着摇摇头说:“说老实话,我想不出,只有劝你看开点。”
“我自己倒想得一样。”
“喔!”周少棠倒是出自衷心地想与胡雪岩同甘苦,只是身分悬殊,谈不到此,但心情是相同的,所以一听胡雪岩的话,很兴奋地催促着:“快!
快说出来听听。“
“你不要心急,我先讲一桩事情你听。”他讲的就是在老同和的那一番奇遇。讲完了又谈他的感想:“我年年夏天施茶、施药,冬天施粥、施棉袄,另外施棺材,办育婴堂,这种好事做是在做,心里老实说一句,叫做无动于衷,所谓‘为善最乐’这句话,从没有想到过。少棠,你说,这是啥道理?”
“我想!”周少棠说:“大概是因为你觉得这是你应该做的,好比每天吃饭一样,例行公事无所谓乐不乐。”
“不错,发了财,就应该做这种好事,这是钱用我,不是我用钱,所以不觉得发财之可贵……”
“啊,啊!我懂了。”周少棠插嘴说道:“要你想做一件事,没有钱做不成,到有了钱能够如愿,那时候才会觉得发财之可贵。”
“你这话说对了一半。有钱可用,还要看机会,机会要看辰光,还要看人。”
“怎么叫看人?”
“譬如说,你想帮朋友的忙,无奈力不从心,忽然中了一张彩票,而那个朋友又正在为难的时候,机会岂不是很好。哪知道你把钱送了去,人家不受。这就是看人。”
“为啥呢?”周少棠说:“正在需要的时候,又是好朋友,没有不受的道理。”
“不受就是不受,没有道理好讲的。”
“那,”周少棠不住摇头,“这个人一定多一根筋,脾气古怪,不通人情。”
“换了你呢?”
“换了我,一定受。”
“好!”胡雪岩笑着一指,“这话是你自己说的,到时候你不要赖!”
周少棠愕然,“我赖啥?”他说:“胡大先生,你的话说得我莫名其妙。”
胡雪岩笑笑不答,只问:“乌先生不是住得很近吗?”
原来乌先生本来住在螺蛳门外。 当年螺狮太太进胡家大门,周少棠帮忙办喜事,认识了乌先生,两人气味相投,结成至交。螺蛳太太当乌先生“娘家人”,劝他搬进城来住,有事可以就近商量。乌先生便托周少棠觅屋,在一条有名曲折的十三弯巷买的房子,两家不远,不时过从,乌太太与周太太还结拜成了姐妹。胡雪岩是因为周少棠提议邀他来喝酒,触机想起一件事,正好跟他商量,因而有此一问。
“快来了,快来了,”
果不其然,不多片刻,乌先生来了,发现胡雪岩在座,顿感意外,殷勤致候,但却不便深谈。
“少棠,”胡雪岩说:“我要借你的书房一用,跟乌先生说几句话。”
啊唷,胡大先生,你不要笑我了,我那个记记帐的地方,哪里好叫书房?“
“只要有书,就是书房。”
“书是有的,时宪书。”
时宪书便是历本。虽然周少棠这样自嘲地说,但他的书房却还布置得并不算太俗气,又叫阿春端来一个火盆,也预备了茶,然后亲自将房门关上,好让他们从容密谈?
“乌先生,我家里的事,你晓不晓得?”
“啥事情?我一点都不晓得。”乌先生的神情显得有些紧张不安。
“我把她们都打发走了。”
“呃,”乌先生想了一下问:“几位?”
“一共十个人。”
胡雪岩的花园中,有名的“十二楼”,遣走十个,剩下两个,当然有螺蛳太太,此外还有一个是谁呢?
他这样思索着尚未开口,胡雪岩却换了个话题,谈到周少棠了。
“少棠的独养儿子死掉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有没有另外纳妾的意思?”
何以问到这话?乌先生有些奇怪,照实答道:“我问过他,他说一时没有适当的人。”
“他这两个丫头,不都大了吗?”
“他都不喜欢。”乌先生说:“他太太倒有意拿阿春收房,劝过他两回,他不要。”
“他要怎样的人呢?”
“这很难说,不过,看样子,他倒象袁子才。”
“袁子才?”胡雪岩不解,“袁子才怎么样?”
“袁子才喜欢年纪大一点的,不喜欢黄毛丫头。”乌先生又念了一句诗:“徐娘风味胜雏年。”
乌先生与周少棠相知甚深,据他说,在周少棠未有丧明之痛以前,贤惠得近乎滥好人的周太太,因为自己身躯臃肿不便,劝周少棠纳妾来照应起居,打算在阿春、阿秋二人中,由他挑一个来收房,周少棠便一口拒绝,原因很多。
“他的话,亦不能说没有道理。”乌先生说,“老周这个人,做事不光是讲实际,而且表里兼顾,他说,他平时嘴上不大饶人,所以他要讨小纳妾,人前背后一定会有人臭他,说他得意忘形,如果讨了个不三不四,拿不出去的人,那就更加会笑他了。既然担了这样一个名声,总要真的享享艳福,才划算得来。只要人品真的好,辰光一长,笑他骂他的人,倒过来羡慕他、佩服他,那才有点意思。”
“那么,他要怎么样的人呢?”
“第一,当然是相貌,娇妻美妾,说都说死了,不美娶什么妾;第二,脾气要好,不会欺侮周太太。”
胡雪岩点点头赞一声:“好!少棠总算是有良心的。”
“现在情形又不同了。”乌先生接着又说:“讨小纳妾是为了传宗接代,
那就再要加个第三:要宜男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