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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感到了往日姑妈泡在椴花茶里的玛德莱娜蛋糕的味道时 (尽管我还是不明白,也不得不等到很久以后才探寻这回忆之所以使我如此愉快的原因),那座临街的灰色老屋立即就呈现在我面前,像舞台布景似的衬托着那间朝向花园的小楼,后面的这间是专门为我父母建造的(直到这时我看见的只是这一截面);跟这老屋一道出现的,有市区,当年我午饭前人们常让我去的广场,从清晨到傍晚我时常闲步的街道,还有每逢晴天我常常走过的那些乡间小路。这一切真像日本人喜欢的那种玩艺儿,许多皱皱巴巴的纸片放在一个盛满着水的瓷碗里,纸片一经浸潮马上就膨胀开来,弯弯曲曲,五彩缤纷,呈现出种种奇异的开关,都化作繁花、楼阁、各式人物,一一清晰可辨。眼前正是如此,我们家的花园和斯万家的园子里的许多花,维冯的睡莲,村子里纯朴的人们和他们的小屋,教堂和整个贡布雷及其周围,这一切景物,宛如实境,都从我的茶杯里涌现出来。”
这种现在与未来的联系似乎不只与茶泡点心相关,莱奥妮姑妈,多少带有普鲁斯特的影子,顾影自怜成了一种习惯,肉身之病带来了心病。普鲁斯特和莱奥妮姑妈一样是作茧自缚。因为普鲁斯特与姑妈有一种潜在的相似,姑妈自然容易进入病房中的回忆;而给他茶和点心的母亲进入回忆则是随时可能的。由于这些原因,味觉才迅速引发回忆。
贡布雷——巨厦之基
关于贡布雷,作家想起了哪些呢?
首先是莱奥妮姑妈。
从整部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这部作品具有两个明显特色:其一,人物、事件互相关联,环环相扣,如建筑物之砖瓦木石一般融为一体,其二,人物、事件均有不寻常意义,绝无闲笔,可以说刻骨铭心,在时间中磨蚀不尽。这也很符合这部回忆性、意识流动型小说的必然,因为记忆总是需要触发,现实的触发和记忆转化为现实后的触发,所以是一事带一事,一人引一人;又,记忆是不断积累、层层堆叠的,如不是曾经引起强烈感觉、刻下深深印痕,便无法“浮出海面”,化入现实。莱奥妮姑妈具备第一条件,与“小玛德莱娜”的味觉直接相关。但若仅此而已,那么她就可能被一笔带过。事实上作者浓墨重彩地描写了她的言行心态,这是为什么呢?解释只有一个:作者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或者说,将自己的心态、感受投射向了处境相似的姑妈。还有一个反证:贡布雷的主要人物都与以后的回忆相关,唯莱奥妮是一个局部主角。那么求其因于处境、心境近似当是最合理的了。即使这些不能肯定,有一点是无疑的:叙事者以他的心态 (与特定处境相联)去推断、描写姑妈的心态,因而作为笔下人物,他们肯定是类似的,原型如何,反倒并不重要。姑妈这个形象的意义在于,可以由她来反观作者心态。当然,这种类似只是作者详写她的原因,并非由此导致完全的借彼写已。小说中姑妈是一个独立的形象,也是一个有趣的形象。
这位自认为“头脑里有什么东西已经破碎”,并在里边飘浮的姑妈,说话总是轻言细语,担心声音大了,脑子里的碎物会移动。作者以打趣的口吻回顾说,她常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日夜不睡,大家都不点破;如果她想在白天打个瞌睡,大家就说她要“思考思考”。她每天都要多次向弗朗索瓦丝打听一些鸡零狗碎的事情,比如她从窗口看到外边走过一个她不认识的人,便要急不可耐地拉铃让弗朗索瓦丝上来,打发她去杂货铺买点东西,好向老板将这个陌生人打听个明白。有一回她看见外边有条陌生的狗,便不住地搜索枯肠,要弄个水落石出。弗朗索瓦丝为免使她“耗费精神”,便断言那是某人家的,可姑妈的批判精神轻易不接受不可靠的说法,如果不是弗瓦丝将话题转到每顿必吃的芦笋身上,引起她的抱怨,她还要穷追不舍。每回马塞尔和父母从教堂回来,姑妈都要派人向他们打听外面的情形,而他们往往是不能让她满意的。最称她心的是一个能言会道、轶闻掌故颇多、又极擅逢迎之术的老姑娘欧莉拉。姑妈之所以不惜每次付一铜子的代价(当然不是以雇请而是以人情酬谢的方式)请她来,是因她既不象某一类来访者,总劝姑妈不要“顾影自怜”,说什么阳光与牛肉比卧床与服药更有补益;又不象另一类人,竟然附和姑妈那些自哀自怜的丧气话,说她“还能拖一阵子”!而欧拉莉则既赞成她卧床服药,又担保她能活一百年——尽管姑妈不乐意人家用确切的日期来判定她能有的寿限,她还是宽心了许多。因为欧拉莉既能给姑妈解闷,又不使姑妈累着。所以她的来访于姑妈是莫大的愉快。只是,对她来访的渴盼,又让姑妈痛苦,就象挨饿的人饿过了头一样——有心的读者当记得小马塞尔在贡布雷那个孤独的小房子里期待妈妈上楼来吻他来的心情,也是这般因渴盼而痛苦。
姑妈的讳疾忌医和自认有病的心态,在普鲁斯特身上也有表现。他之所以自认有病,是因为他本来身体就虚弱,一直被当作病人在照顾,这无形中加强了他的有病意识,而母亲死后,他悲痛欲绝,精神支柱已崩溃,自认已成废人,更加害怕、厌烦外界,因而人为与世隔绝。在这点上,莱奥妮姑妈其实就是他的写照。那么他有不有可能讳疾忌医呢?很可能。一方面,他自觉心如死灰,不愿就医;另一方面,他有文学追求,不甘心早逝,也不愿接受这一可能性,所以拒绝就医。他不就医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习惯了生病,如同莱奥妮姑妈习惯了卧床服药一样。
病则多疑,小说还写到了姑妈的莫名其妙的可气可笑的猜疑,她怀疑女仆弗朗索瓦兹手脚不干净,又怀疑欧拉莉前来拜访有所图谋。她的这种疑心,在普鲁斯特身上是不鲜见的。普鲁斯特是将姑妈当一个小说人物在描写、塑造,只是在他以调侃的笔调刻画她时,不自觉就暴露了自己。
从作家对弗郎索瓦丝的主观评判上可直接看出他的多疑。他说,弗朗索瓦丝不让别的仆人插入他家。他家一度请了一个厨娘,她便整天支使这个怀孕的厨娘干重活和没完没了地削芦笋。多年后他们才知道那年夏天之所以天天吃芦笋,是因为芦笋气味能诱发帮厨女工的哮喘病,弄得那女工只好辞职不干,退出他们家也就是弗朗索瓦丝的生活圈子。
弗朗索瓦兹是一个粗人,说她想运用药物知识来赶走女工,有些难以想象,这更象是疑心重重的作者的主观臆断,是猜疑。而他之所以这样联想,是因他自己有哮喘病,具有那些医药常识。
不过这段描写倒非常鲜明地体现了弗朗索瓦丝的个性。弗朗索瓦丝是一个虽不重要却与作者家庭关系密切的人物。在贡布雷,是她给小马塞尔的生活增添了另一种乐趣,使他不能忘怀。他写道,星期天是她大显身手的日子,比平常要多好几道菜。尤其是最后一道巧克力冰淇淋,是她别出心裁的个人精作。谁要是拒绝品味这轻盈的“应景诗”,就会立刻沦入“大老粗”之列,正如面对一幅艺术作品,不重作者的意图与签名,却重作品的用材和数量一样。即使不吃完也会伤害弗朗索瓦丝,其程度相当于在没听完一首曲子之前,就当着作家的面站起来走掉一样严重。
莱奥妮姑妈和欧拉莉是昙花一现式的人物,弗朗索瓦丝则是一如既往的配角。贡布雷的人物很多,有些人仅仅出现一个名字,然而忽略了它的人将会大吃一惊,因为它竟会在回忆的进展过程中渐渐显出如此丰富的内涵,如同山洪卷过露出山石沟谷、草木屋舍。
贡布雷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这个作者的老家,因为作家的小说而更名的小镇,究竟还给了他哪些记忆?这些记忆又怎样地影响了他的人生、与他的作品有哪些关联。
《追忆似水年华》第一部第一卷《贡布雷》回答了这些问题。
贡布雷是一个古老的小镇,中世纪的城墙及以圣人姓氏命名的街道隐藏着它的历史。那座占据了四维空间——第四维就是时间——的饱经沧桑的教堂、那具有难于言传的意味的、曾引起作者的无限遐思、时常在暗中促他在内心寻问的圣伊莱尔钟楼,直到作者中年仍都历历在目。它们完整地保留了他当年的心境。
在贡布雷的时候,作者常和祖父母、父母一起去教堂做弥撒。贡布雷教堂给小马塞尔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他非常喜欢这座古老得破旧的建筑。它有重重叠叠的哥特式的、风姿绰约的拱门,挡住了通往钟楼的楼梯,象一群千娇百媚的大姐姐,笑吟吟地挡住了身后土里土气、哭哭啼啼、衣衫寒酸的小弟弟。它的塔楼直刺青天,它的地下室深陷进中世纪的黑暗。它的后殿毫无宗教情调。它紧挨住宅,几乎与寻常人家没什么两样,但在教堂与非教堂之间,却有一道作者的“思想不能逾越的界线”。
作者思想不能逾越的界线是什么呢?是阅历有限的小孩子的想象界线。当年的小马塞尔绝对想不到几十年后他会重新想起幼时面对教堂浮想联翩、迷濛混沌的情景,而几十年后当他这样回想时,他如何能不感慨万千!时间总是一种奇怪的力量,它曾在未来方向上给人一道又一道不可逾越的界线,可在过去方向上,这些界线,主体发现,它们根本就不存在。作者一生中有过那么多次类似体验,最初的未知与神秘,在真相大白后,却都是那么简单与平乏。这就是时间的真理。
作者尤为不能忘怀的是贡布雷的钟楼。最初的原因当是在于他信任与热爱的外祖母,她很喜欢它,并且形象地说,如果它会弹钢琴的话,她相信它一定不会弹得干巴无味。这些话吸引了小马塞尔对它的注意后,它便和他的其他一些感受也发生了联系而进入记忆。在他记忆中,他们做完弥撒出来时所见的、白日将尽时的钟楼格外温柔:绕塔飞翔的鸟儿的叫声更衬托出它的寂静,更拨高了它的尖顶,使它具有某种难以言传的意味。“难以言传的意味”来自哪儿?来自一颗幼稚心灵和一颗苍老心灵的交接处。当年的小马塞尔看见钟楼隐有所感,现在的“老”普鲁斯特力图重新探索那其间意味,所以觉得“难以言传”。正因这种难言意味存在,钟楼才记忆犹新;又正因钟楼昔日引发的感觉也与作者一生中许许多多其他感觉相叠印,其意味才更加难以言传。他说,他经常感慨逝去的感觉无法在记忆的版画中重现,只有贡布雷的钟楼,才完整地保留了他当年的心境。每当他从某地的钟楼上发现一些似曾相识的特征时,他便会呆立着苦思冥想地追忆,并在内心深处感到从遗忘中夺回来的地盘逐渐变得结实、得到重建。他在自己心中寻问着自己的道路,比实际生活中的迷失更为焦虑。
圣伊莱尔钟楼在小说中是一个多次出现的、意味深长的象征物。它象征着记忆的点串成线,将过去、现在以及过去与现在之间长长的过程连结起来,构成完整的重现的生命经历。叙事者在今天,其思绪直接抛向多年以前的贡布雷的圣伊莱尔,圣伊莱尔象桥的岸基上的第一个墩;此后,由于作者对钟楼的特殊感情,他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