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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屋2002-04-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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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列。一方面,当时对汉字和汉语的界限并无截然划分,许多汉字改革的文章谈论的“汉字”、“汉文”就是“汉语”、“国语”的别名。汉字绝非孤立存在而和汉语不发生本质联系的字典里的字符,它本身就是几千年来汉语写作者记录、发挥汉语精神的惟一工具。人们对汉字的反感就源于他们对汉语本身的反感,改革汉字只是改革汉语的一个浅层次问题和先行手段,即用什么样的文字符号更好地记录不断变革中的汉语(从繁难的象形字到简笔字再到记录完全声音化也就是所谓和口语一致的大众语的拉丁新文字)。单纯的汉字改革并非问题的根本解决,根本解决问题,只能是连汉语也一并废除。
  语言文字不加分别,甚至将文字置于语言问题的中心来审视,这是晚清学人从“言文分离”的角度批评母语的思潮所包含的对有关语言和文字之关系的一种重要认识,与后来成熟形态的所谓现代中国语言学割裂语言文字的做法,迥乎不同。当时人们异口同声地指责“言文分离”是汉语不可原谅的缺点,但这种指责恰恰包含着对“言文合一”的渴望。也就是说,在母语的批评者们看来,只有“言文合一”,才能确保语言的本质不被损害。因此,在最初对母语的指责乃至否定的声浪中,不是口语(语言的声音部分)而是文字(语言的书写部分)被置于语言问题的中心点,这与后来将语言的本质仅仅理解为发声的口语而将文字从语言的整体概念中驱逐出去只作为记录语言的符号的观念,是有所区别的。笔者将在另一篇文章中详细讨论这个问题,这里只想指出,在清末一些知识分子看来,汉字的缺点不过是汉语的缺点的必然表现,他们向汉字发出挑战,并不认为汉语是无辜的,并不认为汉语本身很好,只是记录它的文字出了问题。比如当时许多人认为汉语是单音成词,容易混淆,也不利于表达感情,四声是不自然的规定,徒增学习的困难,还有方言众多,体系混乱,沟通为难。抑有进者,汉语既然几千年来都受到汉字和文言的宰制,那么汉字和文言的一切封建思想毒素早就注进了汉语,汉字改革的最终取向,必然是整个思想/语言彻底的洗心革面〔15〕。“汉字不灭,中国必亡!”的潜台词,实是“汉语不灭,中国必亡!”〔16〕
  从康有为、吴稚晖到蔡元培、钱玄同、陈独秀、鲁迅、吴玉章、胡愈之,中国几代汉字改革者同时也是激烈主张必须对汉语进行革命的,区别只在于有些人认为改变汉语必须马上进行,此乃治本之策,有些人则认为治本之策毕竟遥远,不妨先治标,即从汉字改革开始。钱玄同在五四时期就是坚定的世界语鼓吹者,他完全同意当年和自己的老师章太炎形同水火的吴稚晖的意见,认为废灭汉字,只是“为异日径用万国新语之张本”。在《中国今后之文字问题》(1918年)一文中他明确指出:“至于有人主张改汉字之形式——即所谓用罗马字之类——而不废汉语:以为形式既改,则旧日积污,不难涤除。殊不知改汉字为拼音,其事至为困难:中国语言文字极不一致,一也;语言之音,各处固万有不同,即文字之音,亦复分歧多端,二也。制造国语以统一言文,实行注音字母以统一字音,吾侪固积极主张;然以我个人之悬揣其至良之结果,不过能使白话文言不甚相远,彼此音读略略接近而已;若要如欧洲言文音读之统一,则恐难做到;即如日本之言文一致,字音画一,亦未能遽期——盖汉字改用拼音,不过形式上之变迁,而实质上则与‘固有之旧汉文’还是半斤与八两、二五与一十的比例。”“我再大胆宣言道:欲使中国不亡,欲使中国民族为二十世纪文明之民族,必以废孔学、灭道教为根本之解决,而废记载孔门学说及道教妖言之汉文,尤为根本解决之根本解决。至于废汉文之后,应代以何种文字,此固非一人所能论定;玄同之意,则以为当采用文法剪赅、发音整齐、语根精良之人为的文字Esperanto。”二十年代,尽管钱氏已经确立“国语运动”为其合适的工作范围,但仍然念念不忘这个“根本解决之根本解决”:“我近来废汉文汉语的心又起了,明知废汉文或有希望,而废汉语则不可能的,但我总想去做。”他指责周作人的论调太平和,而毫不掩饰自己的激烈:“记得当年吴老头儿反对汉语改用拼音,说这是‘三汉七洋的怪物’,他是主张根本不要汉语,采一种外国语作国语的,故有此论。他的话自然很有道理,而我却以为‘三汉七洋’也很好,我的野心,是由此而‘二汉八洋’,‘一汉九洋’,‘无汉全洋’。呜呼,吾盖欲由此怪物而引之使趋于全用外国语也。”〔17〕
  当时确有人反对废除汉语,陈独秀就认为:“惟仅废中国文字乎?抑并废中国言语乎?此二者关系密切,而性质不同之问题也。”陈氏认为废汉字可以做到,废汉语则颇难实行,他主张“当此过渡时期,惟有先废汉文,且存汉语,而先改用罗马字母书之”。但陈氏对“并废中国言语”只是在具体进展上略有迟疑,承认“国语”的“不易废”,并不认为“不应废”、“不能废”。对汉语最后必须废除,他没有丝毫怀疑:“鄙意以为今日‘国家’、‘民族’、‘家族’、‘婚姻’等观念,皆野蛮时代狭隘之偏见所遗留,根底甚深,既先生与仆亦未必能免俗,此国语之所以不易废也。倘是等观念,悉数捐除,国且无之,何有于国语?”〔18〕
  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之交,激进的知识分子甚至以为,中国的语言实际上已经发生了根本变化,早就超出了汉字所能控制的范围,成为一种新语言了;换言之,原来的中国语言随着汉字的衰亡而正在或者已经死亡:“中国的社会,从政治的、学术的、直到日常的生活,经过了帝国主义和资本主义的洗礼,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动。实际生活的需要,已经发展了新式的语言;一切新的关系、新的东西、新的概念、新的变化,已经这样厉害的影响了口头上的言语,天天创造着新的字眼、新的句法,使文言的汉字不能够再束缚她。而汉字已经成了僵尸。”〔19〕所谓“汉字已经成了僵尸”,就是说汉字已失去了它原来所代表、所记录的汉语,成了没有内容的空壳。瞿秋白为此提出了一个重要证据:汉语已经由原来以单音节的“字眼”(word)为主演变为以双音节和多音节的“字眼”为主,打破了形、音、义皆为单个的汉字记录系统;在双音和多音的新汉语里,形、音、义皆为孤立的单个汉字“仅仅只有音节的作用,没有字眼的作用”,“都只是在一定的字眼里面,代表着一定的声音而已”。汉字的功能既然已经拼音化了,何不立即“完完全全废除汉字”?废除汉字,到这时候已经不是废除汉语的先行手段,而是旧的汉语业已死亡的必然结果。
  现代中国语言文字的变革,表面上只是在中国固有的语言文字系统中来了一个局部调整,即固有的文言被同样是中国固有的白话所取代,“国语”的发音标准获得多数认同,普遍尊重方言土语,外来语(欧化语法和外借词)很自然地被容易接受——凡此种种似乎都只是中国语言文字内部的一场变革,但如果我们明白了这场表面上看来只是内部发生的变革在观念和实践方面的启迪与推动的力量之源,就当认识到在外来语言刺激下中国语言文字的改变是实质性的:所改变的不是中国语言文字的表面,而是中国知识分子对待母语的关系与态度。尽管汉字终于没有废弃,尽管文言还有局部的保留,尽管在这种文言白话杂交共存的语言中终于没有像韩国、日本那样频繁地径用西洋和外国文字,但外国语言的精神通过词汇、语法乃至说话的腔调,毕竟已经渗透到汉语中来了。这种渗透是以表面上看不见的形式发生的,但实际上,字汇、语法、声韵(白话文的腔调或瞿秋白所谓的“文腔”)乃至基本语言观念即那决定人与语言的关系的若干基本的哲学领悟,已经被外来语言和外来文化深刻地“重写”了。
  这是汉语言文字现代化的一个值得注意的特点。人们对汉字汉语的信念受到了根本颠覆。吴稚晖、钱玄同等人的狂言代表了现代中国知识分子普遍执著的语言观念。他们先宣布一部分汉语(文言)为“死语言”,认为它早就是死人的、和现代活人无关、阻碍中国人前进、遮蔽中国人真实生活的应该上天入地寻找一种最黑暗的语言来诅咒的、可憎恶的“幽灵的语言”,发誓与它不共戴天:不是叫我们为了汉字而牺牲自己,就是让汉字为了我们而灭亡。他们在亲手抛弃这个“死语言”的同时,坚苦卓绝地创造了为着现代民族国家意识形态服务的“白话文”,但马上又百般不满于这种创造,虽然在和文言对抗时,把“白话文”吹得天花乱坠,临到自己与“白话文”面面相对了,又横竖不顺眼,进一步要求“第三次文学/语言的革命”,创造出更新的中国语言和中国文字。然而他们很快就又发现,他们实际上只能在自己也不顺眼的不中不西不古不今非骡非马的杂交语言(白话文)的世界中运用这种语言,进行自己的创造,因此创造者们都有一种浮士德心理,从来不敢对自己正据以进行一切创造的工具、也是一切创造的目的(一切创造终将积淀于语言)的“现代汉语”赞一声:“你多美啊,请暂留驻!”在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语言意识中,“赞美”、“感激”、“信赖”和“归依”的情感荡然无存,只有一种不断革命的意志。
  在这种语言观念笼罩下,章太炎们对自家语言文字的国粹心理始终被新一代知识分子所唾弃,更无论王国维们深爱其美而愿与之偕亡的决绝。新派知识分子有另一种决绝:希望汉字乃至汉语早日灭亡。在语言上,他们只瞩望于将来和别处的某种截然不同的“新语”,而现在的语言都是暂时的、过渡性的,注定要被后起的新语所代替。他们在诅咒“现在的屠杀者”时,没有想到自己也成了同样的“现在的屠杀者”。鲁迅也不例外,他只有在受到不可挡者的攻击,感到自己的“现在”受到威胁了,才肯为既非“之乎者也”亦非“Yes”“No”的“语体文”——“现在”的别无选择的语言——奋起辩解〔20〕。
  不仅汉字和与之相联的汉语,在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看来,是一个必须被否定、行将过时的文字和语言,而且,即使全民族花大力气制造推行用来取代汉字和汉语文化的“中国新文字”以及与之相联的“大众的科学的拉丁化的中国文化”〔21〕,也注定要被超越。实际上,即使在最激进的汉字改革者看来,拉丁化中国新文字和汉字在作为交流工具的本质上仍是相同的,即都是暂时的,不具有永恒意义。二者的区别仅仅在于,汉字难学,导致中国一直不能消除大批文盲,五四以来新文化一直不能真正地启蒙大众,而拉丁化新文字则不仅一般民众易学易认,外国人也容易借此了解中国,只有在这一点上,它才显得优于汉字。胡愈之《有毒文谈》提醒人们注意,新文字只是对汉字声音的“翻译”,只是在难易程度上完成了转换,如果承认汉语汉字的“毒素”,势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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