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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说前半部分,西恩富戈斯是个普普通通的混血儿,但随着画面的展开,他庸庸碌碌貌似平凡的背后,便逐步闪现出一颗极其丰富的内心。它是墨西哥混血文化的缩影,古代美洲和现实世界在这里矛盾地并存、戏剧性地汇合。他时而从现时跳到过去,时而从过去跳回现时;既不能完全摆脱过去,又不能完全摆脱现时。这不可避免地使他成为令人同情的悲喜剧人物。
正如著名诗人奥克塔维奥·帕斯所说的那样,“西恩富戈斯是古印第安美洲的幸存者,一个真正的墨西哥人”。
和富恩特斯一样,阿格达斯的早期作品富有神话色彩,但在发表于1958年的代表作《深沉的河流》中,对混血文化的思考占了主导地位。阿格达斯是典型的印欧混血儿,生长在两个种族、两种文化的交叉路口:秘鲁农村;耳濡目染,对拉丁美洲的混血文化有深切了解。《深沉的河流》写一混血少年的心理活动,具有鲜明的自传色彩:埃内斯托的父亲是白人,母亲是印第安人。埃内斯托出生后不久,母亲离开了人世,父亲又弃他而去;他是在印第安养母的照拂下长大的,从小受印第安文化的熏陶,“满脑子尽是古老的传说”和“那些关于山峦、巨石、河流、湖泊的故事”。当父亲强迫他离开印第安人到省城接受教育时,他才十四岁,印第安人的血液象“深沉的河流”在埃内斯托身上湍流、涌动,“仿佛就要将身上的另一半血液排出血管”。他被带到了一所戒备森严的教会学校。教士们殚精竭虑,向他灌输西方文化,可他一心向往的却是被称为“异端邪说”的印第安神话世界:万能的蛇神、善良的河妖,等等,等等。作品结束时,埃内斯托已经具有明显的双重人格,两种文化分别统治着他的社会生活和内心世界。这是痛苦的合并、矛盾的结局,无数人为此付出了代价。其中作者的自杀就与此不无关系。
和阿格达斯一样,巴西作家吉马朗埃斯·罗萨一半是基督徒,一半是印第安人,甚至还是个神秘主义者和佛教徒,颇有些仙风道骨。用路易斯·哈斯的话说,他是个直觉主义者,相信古老的万有灵论;同时又是个理性主义者,受过正统的西方教育;他是个学者,但“也会像巫师那样连连祈祷”。
没有第二个作家能像吉马朗埃斯那样了解巴西腹地居民的文化混杂性。他笔下的腹地居民仿佛徘徊在光明与黑暗之间的候鸟,同时处于图腾制极盛时期的印第安文化和现代基督教文化的氛围之中。无论在《舞蹈团》(1956)还是在《广阔的腹地:条条小路》(1963)中,都存在着两种或多种时空的交叉重叠。就人物而言,芸芸众生中有印第安牧民、基督教神父、故弄玄虚的巫师、离群索居的隐士、能歌善舞的黑人、衣衫褴褛的文人、浪迹天涯的歌手……于是印第安方言俚语和异教徒歌谣比比皆是,拉丁文术语和《圣经》故事随处可闻。也许,除了足球和狂欢节,再也没有什么比吉马朗埃斯·罗萨的小说更神奇、更能表现巴西文化了。
在五十年代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品中,胡安·鲁尔福的《彼得罗·巴拉莫》(1955)堪称经典,它对墨西哥混血文化的表现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故事是这样的:胡安·普雷西亚诺遵照母亲的遗嘱到一个叫科马拉的地方寻找其父彼得罗·巴拉莫。他像但丁似的被带到了地狱之门。在那里,几乎所有男性都是彼得罗的儿子或仇人,几乎所有女人都与彼得罗或彼得罗的儿子有染。老姑娘多罗脱阿是位维吉尔式的人物,和胡安母亲生前交好,并在彼得罗娶他母亲时替她熬过了花烛之夜。当时彼得罗并不爱他母亲,而是看中了她家的财产,所以婚后不久,他就抛弃她另找新欢了。彼得罗坑蒙拐骗,从一个身无分文的穷小子变成了科马拉首屈一指的大财主。于是他变本加厉,为所欲为。1910年墨西哥革命暴发后,彼得罗俨然以革命者自居,派亲信到处招摇撞骗。他儿子米格尔也是个专横跋扈、好色贪懒之徒。有一天,米格尔不慎坠马身亡,村里的神父拒绝为他祷告,原因是他强奸了不少良家妇女,包括神父的侄女。彼得罗便威逼利诱,软硬兼施,强迫手头拮据、家境匮乏的“上帝的使者”在上帝面前求情。彼得罗一生得意,唯独一件事令他耿耿于怀、寝食不安,那就是他对苏萨娜的单相思。他俩青梅竹马,在一起度过了肥皂泡似的童年。后来长大了,遂逐渐疏远。但是彼得罗对她的爱从来没有改变。最后,当恶贯满盈的彼得罗向她求婚并强行与她成亲时,她却装疯卖傻,千方百计拒绝他的爱情和欲望。苏萨娜死后,彼得罗众叛亲离,孑然一身,完全失去了生活的兴趣,结果被他的一个胡作非为的私生子送上了西天。
小说的开头平淡无奇,但情节很快展开,你会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进入了“魔幻境界”。胡安因母亲之嘱,千里迢迢到科马拉寻找父亲。途中,他遇到了一个叫阿文迪奥的年轻人,打听的结果是“彼得罗已经死了好多年了”。来到科马拉后,有个叫爱杜薇海斯老人对他说,阿文迪奥也是彼得罗的儿子,而且已经死了好多年了。胡安将信将疑,继续打听父亲的消息。不久,胡安又听说爱杜薇海斯也已经死了好多年了,是鬼。最后,胡安找到了母亲生前好友多罗脱阿。这时胡安也已经去世了,和多罗脱阿埋在一起。于是,作品的原逻辑和原时序消失了,接下来是胡安—多罗脱阿的墓中长谈和各色幽灵游魂的低声细语。原来,这一切都发生在过去,科马拉早已不复存在。现在的科马拉满目疮痍,万户萧疏,遍地荒坟,幽灵出没。
多么荒诞离奇!然而,在成千上万的墨西哥农民看来,鬼魂是实实在在地存在着的。胡安·鲁尔福选择他们做人物,从而使作品打破了常规,消除了议论,改变了时序、空间的含义……但这并不意味着它是一部幻想志怪小说。因为作品所表现的最终是实实在在的墨西哥人,只不过他们的魔幻意识被绝对地形象化了。
胡安是个异邦亡灵。小说开篇第一句说:“我到科马拉来,是因为有人告诉我,说父亲在这里。他是个名叫彼得罗·巴拉莫的人。这还是我母亲对我说的呢。我答应她,待她百年之后,我立即来看他。”作者之所以选择胡安为主要叙述者,是因为他带来了母亲的回忆:一个蜂蜜味儿的、面包香的、充满生机的科马拉,它与胡安亲睹的完全衰落的、凄凉不堪的、死气沉沉的科马拉适成强烈的对照。母亲说,“过了洛斯科里莫脱斯港,就是一片美景:绿色的平原点缀着成熟了的玉米的金黄。从那里就可以看到科马拉。夜色把土地照得泛出银白”。在她的记忆中,科马拉是世上最美丽、最幸福的村子。“绿油油的平原,微风吹动麦秆,掀起层层麦浪。黄昏,雨丝蒙蒙,村庄沉浸在面包散发的蜂蜜芳香之中……”“每天清晨,牛车一来,村庄就颤动起来。牛车来自四面八方,装着硝石、玉米和青草。车轮发出吱吱咯咯的声音,把人们从睡梦中叫醒。家家户户打开炉灶,新烤和面包发出了香味。这时,也可能会突然下起雨来,可能是春天来了……”但是胡安见到的是一个炼狱般的科马拉:除了断垣残壁和杂草丛生的坟墓,就是不绝于耳的低声细语,“一种窃窃私语,犹如某人经过时对我咿咿唔唔地议论着什么,又象是虫子在我耳边嘤嘤嗡嗡地叫个不停”。
总之,胡安的回忆勾勒出了科马拉的一头一尾,而多罗脱阿的记忆则只是她眼里的彼得罗·巴拉莫。作品的核心内容是游离聚散于二者之间的“窃窃私语”:众灵的记忆。
我听见了喃喃的声音。 (胡安)
这声音是从远处传来的……这是男人的声音。问题是这些死了太久
的人一受到潮气的侵袭就要翻身,就会醒来。(多罗脱阿)
……
我想念你,苏萨娜。也想念那绿色的山丘。在那刮风的季节,我们
一起放风筝玩耍。山脚下传来喧哗的人声,这时我们在山上,俯视一切。
突然,风把麻绳拽走了。“帮我一下,苏萨娜。”于是两只柔软的手握
住了我的双手。“再把绳子松一松。”……(根据内容推测,我们知道
他是彼得罗·巴拉莫)
我等你已经等了30年了,苏萨娜。我希望为你得到一切……我希望
取得所有的东西,这样,除了爱情,我们就别无他求了……(彼得罗·巴
拉莫)
由于小说选择了时间和空间之外的鬼魂,叙述角度的转换、叙述者的变化便不再需要过门儿,也“不再是件令人头痛的事情”(鲁尔福语)。而从内容的角度看,阴魂亡灵强化了战后墨西哥农村万户萧疏鬼唱歌的悲凉气氛,同时深层次地揭示了墨西哥文化的印欧混杂、多元发展:一边是现代都市,一边是原始村寨;一边是基督教,一边是死人国……
死人国又称“米特兰”(mitlan),与天庭相对应,但又不同于基督教文化的地狱。它没有黑暗,没有痛苦,是一种永久的“回归”、永久的存在,因此它并不可怕。然而,从人间到“米特兰”有一段漫长的路程,为使死者不至挨饿,必须用大量食品陪葬、祭祀。这种信仰 (或者说是传统)一直由阿兹台克王国延续至今。正如奥克塔维奥·帕斯所说的那样,“墨西哥人并不给生死划绝对界线。生命在死亡中延续……”
这与我们先人“生寄也,死归也”的观念如出一辙。
类似的作品还很多,像巴拉圭的罗亚·巴斯托斯、多米尼加的胡安·包什等都对拉美土著或混血文化有出色表现。
与此同时,卡彭铁尔和阿斯图里亚斯依然在这片神奇土地上辛勤耕耘。
卡彭铁尔继续钩沉索隐,寻古探旧,从加勒比(黑人文化)来到了南美洲 (印第安土著文化),创作了《消逝的脚步》(1953)。《消逝的脚步》不再有太多的神话,人物对印欧两种文化的思考趋于深广。小说写一个厌倦西方文明的欧洲白人在南美印第安部落的探险旅行。主人公是位音乐家,与他同行的是他的情妇,一个自命不凡的星相学家和朦朦胧胧的存在主义者。他们从某发达国家出发,途径拉丁美洲某国首都 (在那里目睹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农民革命)后,进入原始森林。这是作品前两章叙述的内容。
作品后两章,即第三、四章分别以玛雅神话 《契伦·巴伦之书》和《波波尔·乌》为题词,通过人物独白、对白或潜对白切入主题;一方面,西方社会的高度商品化正在将艺术引入歧途;另一方面,土著文化数千年如一日,依然是那么原始落后:“印第安人远离当今世界的狂热,满足于自己的茅屋、陶壶、板凳、吊床和吉他,相信万有灵论,拥有丰富的神话传说和图腾崇拜仪式。”
这是两种极端,都令人痛心,尽管人物 (也许还有作者本人)的抉择是厚古薄今的。
时间由近而远,随着主人公的足迹倒溯,最后到达源头:一方类似于《创始记》的土地。美洲印第安文化在此赓续、升华。在主人公眼里,它是人类远古文化的代表,具有“混沌的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