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波德莱尔一方面对资产阶级怀有轻蔑和仇恨,往往表现出不共戴天的激烈情绪,但另一方面,生活范围的极其狭窄,又使他不能深切了解广大劳动群众的苦难和斗争,从当时此伏彼起的革命运动中汲取精神上的力量,因此,波德莱尔始终象一个揪着自己的头发想离开地球的人一样,虽然费尽气力,痛苦万状,却终于不能离开。正如他在 《断想》中所说:“我迷失在这丑恶的世界上,被众人推搡着,像一个厌倦了的人,往后看,在辽远的岁月中,只见幻灭和苦涩,往前看,是一场毫无新鲜可言的暴风雨,既无教诲,亦无痛苦。”追求解脱而找不到出路,热爱生活而又不知何所依凭,预见到革命却看不到希望,始终在如来佛的掌心里翻跟头,这是波德莱尔的深刻的悲观主义的根源。
波德莱尔的一生是反叛的一生,他的反叛以悲剧告终。然而这是一出有血有肉的反叛的悲剧,他将其凝聚在《恶之花》中,以生动的场景,活跃的人物,撕心裂胆的喊叫,发人深思的冥想,使万千读者惊醒和感奋。反叛不是革命,但反叛可以成为革命的开端。波德莱尔的学生、著名作家雷翁·克拉岱尔积极投身到1871年的革命中去;俄国革命家、民意党人雅库包维奇—美尔欣在流放期间偷闲来翻译《恶之花》,都不是没有理由的。而著名的巴黎公社诗人克劳维斯·于格则毫不含糊地认为,在理论上是反对革命的波德莱尔,事实上是一位革命的传播者。这无疑指的是他的最重要的作品《恶之花》在许多人身上所发生的作用。
然而,波德莱尔是诗人,他的最根本的贡献乃是结束了法国诗的古典时代,使之进入现代。后来有一天,其它国家的诗人也意识到,波德莱尔不仅为法国诗开辟了一个新时代,也为全人类的诗开辟了一个新时代,正如邦维尔在他的葬礼上所说:“维克多·雨果虽然也是一位革新者,毕竟还是继续了古代的传统,他总是根据某种有意的理想美化人和自然;波德莱尔不然,他象巴尔扎克、杜米埃、欧仁、德拉克洛瓦一样,接受了全部的现代人,连同他的动摇,他的病态的优雅,他的无力的希冀,他的混杂着那么多失望和泪水的胜利!”这正是《恶之花》的现代性之所在:它打开了现代人的心灵世界,呈现出它的全部矛盾性和复杂性。
在恶之花园中游历
在《恶之花》即将受到法律的追究的时候,有四篇文章被波德莱尔汇集起来,作为辩护的材料。其中爱德华·蒂埃里把 《恶之花》的作者比作《神曲》的作者,并且担保“那位佛罗伦萨老人将会不止一次地在这位法国诗人身上认出他自己的激情、令人惊恐的词句、不可改变的形象和他那青铜般的诗句的铿锵之声”。巴尔贝·多尔维利的笔锋似乎更为犀利,直探波德莱尔的灵魂:“但丁的诗神梦见了地狱,《恶之花》的诗神则皱起鼻子闻到了地狱,就像战马闻到了火药味!一个从地狱归来,一个向地狱走去。”可以说,但丁是入而复出,波德莱尔则是一去不返。
当但丁被引至地狱的入口处时,维吉尔对他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这里必须根绝一切犹豫,这里任何怯懦都无济于事。
当读者来到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园的门口时,他警告说:“读者倘若自己没有一种哲学和宗教指导阅读,那他说活该倒霉。”有人说,报纸是寻找读者,书籍是等街读者。那么,《恶之花》等待的是什么样的读者呢?他们有足够的勇气和清醒跟着波德莱尔进入恶之花园吗?他们将驻足欣赏、沉溺于这些花的醉人的芳香、诱人的颜色、迷人的姿态而将其编成花环戴在头上呢,还是手掐之、足践之、心弃之,而于美的享受中获得灵魂的净化?
《恶之花》的卷首是一篇《告读者》,开宗明义,道出了诗人要写的是“愚昧、谬误、罪愆、悭吝”,是“奸淫、毒药、匕首、纵火”,是“豺、母狗、猴子、蝎子、秃鹫、蛇”。根据传统,这七种动物象征着七种罪恶:骄傲、嫉妒、恼怒、懒惰、贪财、贪食、贪色。总之,诗人要写的是人类精神上和物质上的罪恶。不过,在人类的罪孽中,有一个更丑陋、更凶恶、更卑鄙!
它不张牙舞爪,也不大喊大叫,却往往把大地化作荒芜不毛,还打着哈欠将世界一口吞噬。
读者,你认识这爱挑剔的妖怪,——虚伪的读者——我的兄弟和同类!
联系到《1846年沙龙》卷首的那篇《告资产者》,读者是谁便可了然。
《告资产者》中写道:“你们可以三日无面包,绝不可三日无诗;你们之中否认这一点的人是错了:他们不了解自己。”这两篇宣言之间,思想上的联系是显而易见的:读者就是资产者,资产者就是诗人的同类、兄弟。不同的是,资产者是虚伪的,诗人是真诚的;他解剖的是自己的心,照见的却是资产者的灵魂。他拈出了“厌倦”一词,用以概括当时社会中最隐秘也最普遍的精神状态,隐约地透出了世纪末的感觉。波德莱尔当然不是第一个感受到“厌倦”的人,在他之前,夏多布里昂、斯丹达尔、维尼、缪塞等都早已哀叹诅咒过这种“世纪病”,但是,他们都没有像波德莱尔感受得那么深刻、那么具体、那样混杂着一种不可救药的绝望:
我们每天都朝地狱迈进一步。
这是他下的判词。
波德莱尔敞开了自己的胸膛,暴露出自己的灵魂,展示出一个孤独、忧郁、贫困、重病的诗人,在沉沦中追求光明、幸福、理想、健康的痛苦旅程。这是一部心灵的历史,是一场精神的搏斗,是一幅理想和现实交战的图画。诗人千回百转,上下求索,仿佛绝处逢生,最终仍归失败。他的敌人是“厌倦”,是“忧郁”,是“恶”。然而他是清醒的,他也可能让别人清醒;他抉心自食,他也可能让别人咀嚼其味;他在恶之花园中倘徉,他也可能教会别人挖掘恶中之美。
《恶之花》(1861年版)共收诗一百二十六首,如果加上被勒令删除的六首诗,便为一百三十二首。这些诗被分成六个部分:《忧郁和理想》,《巴黎风貌》,《酒》,《恶之花》,《反抗》,《死亡》。其中《忧郁和理想》分量最重,占到全书的三分之二。六个部分的排列顺序,实际上画出了忧郁和理想冲突交战的轨迹。《忧郁和理想》,忧郁是命运,理想是美,在对美的可望而不可及的追求中,命运走过了一条崎曲坎坷的道路。那是怎样的追求啊!是那一场充满着血和泪的灵魂的大搏斗。
第一首诗题为《祝福》,像是一座通向地狱的大门洞开着。诗人跨过门槛,“在这厌倦的世界上出现”,一开始就受到母亲的诅咒,说他还不如“一团毒蛇”,接着就受到世人的嫉恨和虐待,就连他的女人也要把他的心掏出来,“满怀着轻蔑把它扔在地上”!但是,诗人在天上看见了“壮丽的宝座”,他愿历尽苦难而赎罪,重新回到上帝的怀抱:
感谢您、多的上帝,是您把痛苦
当作了圣药疗治多们的不洁,当作了最精美最纯粹的甘露,让强者准备享受神圣的欢乐!
他知道,上帝给他在身边留了位置,虽有痛苦的折磨,心中仍旧洋溢着一种宁静的快乐。
堕落到尘世的诗人,多么想摆脱肉体和精神的磨难,重新飞上云端,“怀着无法言说的雄健的快感”,“在深邃浩翰中快乐地耕耘”。他对着自己的心灵说:
远远地飞离那致病的腐恶,到高空中去把你净化涤荡,就像啜饮纯洁神圣的酒浆,啜饮弥漫澄宇的光明的火
—— 《高翔远举》
他要超越现实,进入超自然的境界,以便能够“轻易地听懂花儿以及无声的万物的语言”。
于是,诗人进了“象征的森林”,在万物的“应和”中索解那“模模糊糊的话音” (《应和》);忧郁在“心灵和感官的激昂”中只得到片刻的缓解,精神的高翔远举也不能持久。疾病使他的诗神眼中“憧憧夜影”(《病缪斯》),贫穷使他的诗神“唱你并不相信的感恩赞美诗”(《稻梁诗神》),懒惰窒息了他的灵魂 (《坏修士》)。还有,“时间吃掉着生命”,这阴险的仇敌“噬咬我们的心”(《仇敌》),而恶运又使诗人喟然长叹:“艺术长而光阴短”,眼看着珠宝埋藏在黑暗和遗忘中,花儿在深深的寂寞中开放而惆怅无奈(《恶运》)。而人和大海既是彼此的明镜,又是时而相爱时而相憎的敌手 (《人与海》)。精神上的痛苦,肉体的折磨,物质上的匮乏,诗人将如何排遣?如何解脱?如何改变?
诗人追求美,试图在美的世界中实现自己的理想,然而美却像一个“石头的梦”,冰冷、奇幻、神秘、不哭、不笑、不动如一尊古代的雕像,多少诗人丧生在她的胸脯上,耗尽毕生的精力而终不得接近 (《美》)。他却毫无惧色,仍旧锲而不舍,努力在巨大、强劲、极端、奇特的事物中实现那种“苍白的玫瑰花”满足不了的“红色的理想”:
这颗心深似渊谷,马克白夫人,它需要的是你呀,罪恶的强魂,迎风怒放的埃斯库罗斯的梦,或伟大的《夜》,米开朗琪罗之女,你坦然地摆出了奇特的姿势,那魅力正与泰坦的口味相应。
—— 《理想》
诗人发现了美,然而那只是一具美的躯体,当他的目光停在这躯体的头部时,却看到了“双头的妖怪”:假面下隐藏着悲哀。诗人感到惶惑甚至愤怒,他不明白征服了全人类的美为什么还要哭泣:
——她哭,傻瓜,因为她已生活过了!
因为她还在生活!但她哀叹的,使她两腿不住地发抖的,偏偏就是那明天,唉!明天还得生活!
明天、后天、永远!——如同我们一样!
—— 《面具》
这是普天下人人皆备的面具,善隐藏着恶,丑包含着美,只要是使人感到惊异,都可以成为美的源泉,于是诗人喊道:
这有何妨,你来自天上或地狱?
啊美!你这怪物,巨大,纯朴,骇人!
只要你的眼,你的笑,你的双足打开我爱而不识的无限之门!
这有何妨,你来自上帝或魔王?
天使或海妖?——目光温柔的仙女,你是节奏、香气、光明,至尊女皇!
只要减少世界丑恶、光阴重负!
—— 《献给美的倾歌》
这无可奈何的呼喊,说明求美不获,痛苦依然。诗人在失望之余,转向了爱情,在精神向物质的转换中进了一步,标志着在价值的台阶上下降了一级。
疯狂的肉体之爱,超脱的精神之爱,平静的家庭式的爱,相继成为诗人追求的对象。诗人二十年的伴侣给予他的是廉价的、粗俗的、感官的快乐。诗人既恨她又爱她,诅咒她却离不开她。她身上的气息使他闻到了“异域的芳香”,她的头发像一座“芳香的森林”,使他回到往昔,重见那热带的风光:
被你的芳香引向迷人的地方,我看见一个港,满是风帆桅樯,都还颠簸在大海的波浪之中,同时那绿色的罗望子的芬芳——
在空中浮动又充塞我的鼻孔,在我的心中和入水手的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