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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剥雨蚀的民间记忆世界里,抢救出聚蕴着中国知青最真实原生状态和灵魂处境的精神文物。正是这些最个人也是最集体的原生状态与灵魂处境,曾经强化了一个民族、一个时代乃至一种文明、一种文化的特征。
其实,二十世纪中叶发生的这场知青上山下乡运动,不过是文革大批判、大揭发、大清查、大武斗、大串联运动的继续,是一大批既缺乏知识、思想、尊严、道义、宽容、理性以及一切现代文明精神又被彻底剥夺学业的青少年背离文化、科学和现代文明进程,并且集体地汇入更加缺乏文明教化条件的小农经济者的汪洋大海去〃脱胎换骨〃的运动,于是,这片东方古大陆数千年的农民的流民历史。第一次轰轰烈烈、蔚为壮观、别无选择地演化成了市民的流民历史,其形态、规模、深刻性乃至对整个社会每一个体、集体的冲击和人类文明进程的影响,旷古罕见。于是,那独特、复杂、迷乱、荒唐于我们这颗行星上一切历史与文明而又被三千万少男少女共同拥有的人生活剧上演了,万般悲怆,却不具有丝毫的悲剧品格——严峻、崇高、充满魅力,反而荒唐、浮嚣、怪诞得一如闹剧。从开幕时的轰轰烈烈,到落幕时的凄凄惨惨;从狂妄时的横扫一切,到落魄时的迷惘幻惑甚至精神崩溃——太多堪称史诗般的盲从、疯狂、浮躁、僵化、奴性、愚忠、堕落;太多史诗般的求索、纯真、奉献、执著、坚韧、忘我以及实属无知、浅薄、非理性却又是惊天动地的极端异化的英雄主义——全都属于历史却又真实得太不像历史。其中的灵肉相离、恨爱错乱、黑白颠倒、命运无常;以及形形色色、奇奇怪怪的失落、彷徨、恐惧、焦虑、孤独、憔悴、绝望,万象尽有。那石上啼痕,田间嗟吁,花下枯骸;那浩瀚在黄土地、红土地、黑土地上的人格解体,灵魂放逐,信仰危机,尊严沦丧;那黑夜娩出的血红,人造神话的坍塌,历尽沧桑而九死不悔的真情,被劫掠去生命中最实质生命的过程,不是神话却又荒诞得胜似神话。来自那个年代的人们,如果没有深刻的渗透到髓液的万千复杂感受,甚至遗忘与善于遗忘,那么,我们的生命不仅是苍白的、卑琐的,而且是虽生犹死的。死亡只是消灭人的肉体,遗忘则是消灭人的灵魂,是一种比肉体死亡更为深刻的死亡。我们这一代人,本来也是宇宙之子,万物之灵长,但是,一个个精致的生命却天然地缺少独立思想、独立人格和公民意识,经过“灵魂深处爆发革命”、“脱胎换骨”、“思想改造”的愚化、奴化与兽化,不仅最集体地失去了一切个性特征和生命意志,精神世界一贫如洗,而且在“彻底埋葬封资修〃的激狂中,最主动、最自觉、最坚决、最不分青红皂白地切断自己的一切文化根基。我们堪称文革的直接受害者,也更是这场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文化毁灭和精神崩溃的最主要、最主动、最疯狂的参与者。我们以极端主义与农民式的非理性理想主义思维方式,只讲敌我,不论是非,缺少宽容与博爱精神,更缺少现代文明与传统文明的约束,排斥一元以外的一切多元的思维方式,排斥文化的伟大旨意,排斥人类一切最深刻的经验、高贵的理性、情感和世俗的逻辑,惟现代个人迷信是尊,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进而成为强行颠倒文明进程与秩序的马前卒,粗暴地、野蛮地、自以为是地以文化的名义进行武化,以民主的名义消灭民权,以真理的名义“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派同伐异,派异伐同,张扬奴性与兽性几近极致。我们告密、检举、造谣、中伤,自以为是反戈一击。我们捕风捉影,罗织罪名,逼迫无罪的人们交待滔天罪行,自以为是阶级立场鲜明。我们向亲生父母宣布划清界限,自以为是大义灭亲。我们捣毁寺庙,焚烧文物,批斗同胞,落井下石,刑讯逼供,抄家劫舍,动辄“炮轰”、“油炸”、“砸烂”、“宣战”、“遣返”、“示众”、“揪出”,甚至殴打自己恩重如山的老师,制造无数惨绝人寰的酷刑与冤案,使无数人日夜生活在无所不在的恐惧里。我们的恶行只有人们想象不到的,没有做不出来的。我们是一群什么族类呵,自诩为龙子龙孙,却不曾有过龙脊龙骨龙髓,骨血里涌动着亦狼亦羊的髓液,凶残而又卑怯,一如鲁迅所言:“遇见了狼,就成了羊,遇见了羊,就成了狼。”我们浩浩荡荡、争先恐后、热血满腔地挤进灵魂屠场,阉割、肢解、烹杀自己的灵魂,并且以慷慨“赴阉”、“殉阉”的激情和壮怀去阉割、肢解、烹杀他人的灵魂,自以为是为真理、为正义、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更自以为幸福、神圣、光荣,且歌且颂,群舞群蹈,翩然扭动起我们至今不敢回眸一望的太过丑态百出的“忠字舞”。我们愚昧、愚忠、愚顽、愚妄,貌似偶像崇拜,实为根深蒂固的对天人政教合一的势力崇拜。呜呼,我们民族精神之弱何以至我们一代而如此极矣!谁为之?如果我们的子子孙孙问及,有谁能够相信——整整一代人,几乎没有背对命运的慷慨悲咤,没有支撑人格、良知、尊严的高贵脊梁与头颅,没有自救的义举,没有真正的灵魂幸存,更没有谁因为文明的倾覆而以砥以砺。其时,我们已经沦为一堆喧嚣的、躁动的、混乱的、没有思想没有骨骼没有良知没有廉耻没有怜悯心的异类。我们活着,精神集体地匍匐与低徊,人的种种生动属性正在渐渐失去。在万象生成湮灭和消残的轮回中,我们作为无限时空的有限过程,曾经有过的愚昧与无耻,其实是一种远比历史更悠久的愚昧与无耻。我们崩毁的不仅仅是生存的质量和生命的精神,更是对几千年来太多愚昧与无耻的记忆世界。于是,我们有了超越历史的更加惊天动地的愚昧与无耻,有了远比千山万岭的倾覆更为可怕的、浩瀚而深远的记忆世界的倾覆。
大河干涸断流了,还有石滩。
森林滥伐殆尽了,尚有秃岭。
记忆丧失了,便是丧尽一切!
我们沉溺于或流行的或通俗的或统一的记忆里,自己本身的记忆失去了自重、自为、自强,失去了神圣的自然与世俗的自然,失去了灵性、品性、个性的弘扬和精神家园,失去了常识、常情与常理,失去了自决力,失去了应该拥有的完整的人格,失去了民间记忆不可以失去的尊严、质朴、秉赋、自主、高贵、顽强和不可替代性,失去了其自身具有的无限价值与永恒使命。我们的记忆濒临危亡。我们尚未有过以拒绝遗忘而拒绝死亡的开始。至今,也尚无见到集体的自责、忏悔与真正意义上的精神复活。面对自身经历的空前而浩大的历史,我们没有因此而促进人格结构的健全与尊严意识的集体苏醒,更没有通过历史的不幸去产生卓越而绝对的精神。痛定思痛,痛何如哉。我们没有理由拒绝自省自新。我们日夜流浪着的灵魂世界依然遍布荒原、沼泽、夜色和废墟。我们负有我们本该负有却从未承担的那一部分责任。凡此种种,一并构成了太阳系这颗恢恢运行的蓝色星球上最独特、最混沌、最光怪陆离的一页人类历史,一隅人类行为,非个体的笔力可以再现于万一。
我寄希望于写自民间的文本。
我更寄希望于来自大山、大漠、大泽、大荒的中国知青们群体的合力,一同艰辛跋涉,走出记忆的真实处境,真正找回也一定能够找回我们曾经有过的最本真的视觉、听觉、知觉和痛觉,找回民间记忆最本质的属性。民间记忆不是怀旧的闲适、活祭的烟火、精神私通后的宁静,不是历史法庭里怯于出庭的证人,不是比死者更深邃的沉默,不是浑浑噩噩之天地、醉生梦死之日月,不是刺之不痛、唾面自干的麻木,不是与蛆一样低的匍匐、蠕行与苟活,不是精心腌制的灵肉,不是曲伏在地的脖颈上挂满的铃铛,不是依偎在大大小小弄权、弄钱、弄人者怀里的撒娇求宠,不是隆乳、修眉、涂脂和翘兰花指,不是一代又一代大王们高耸尊臀洪渲出的丝竹之音、兰麝之气,不是既定规范下的腾挪跳跃、凌波微步、虎啸蛇行,不是一再掌嘴后的三跪、六揖、九叩、恳恩、唱喏,不是流氓、娼妓、无赖、骗子、贪官、恶霸们巍峨的牌坊,不是将谎言巧饰后入诗入画入歌的艺术,不是任意揉进眼睛里的太多沙砾,不是忠字舞、忠字坛、忠字歌,不是自己血泪体验的冷漠看客,不是支撑华丽皮囊的软骨、朽骨与霉骨,不是历史上一切血海骨山上的歌舞升平……我常常自问,我们知青群体乃至我们民族是否真正有过民间记忆?我们的民间记忆是否也同样遍布废墟?我们应该怎样对待民间记忆的摇篮与家园?我以为,真正的民间记忆尽管有着贫寒的烙印,但却具有高贵、质朴、生动而完整的品质,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有着永远的精神的品性、灵性和血性,自立、自尊、自主、自由、自决,多层次、多结构、多元化、多重合,支撑与维系着无数生命、历史、文明、常识、良知和秩序的延续。真正的民间记忆是人类最古老的良知与人类精神光芒不竭的能源,是一种文明素质与文化品格,是生命与精神的原生状态,是文明古国应有的正常生态,是一切真理、经验、学说以及一切理智认知力量的来源,是知青乃至整个民族记忆的精魂,是民间生命中的生命,是山连山的沉默、一个又一个世纪的期待,是岂因福祸避趋之的诚实,是伤痕累累却青铜般拱起的脊梁,是太阳浑圆的生命精血,是透青的夜草,是荒穹下奔腾的磷火和星光,是民族伤口沉重滴落的暗红,是颤动的泥浆里翻腾起的良知,是浊泪积淤成的大河泥沙,是我们遭遇空前浩劫后可能留下的惟一财富,是精神不灭的火种,是诞生新世纪光明的痛苦孕育,是宇宙之子们一千次倒下去又一千次站起来的悲烈嘶昂,是割断喉管、捣烂舌头、撕裂嘴唇后依然发出的疾厉低啸,是足以悠远动人的洪钧之钟,是高昂生命个性与尊严的旗帜,是凿穿历史隧道的利锥,是不息而生生的文明的力量、未来与希望的力量,是真正历史的摇篮;让民间记忆巍然而庄严地耸立起来,这是人类良知活着的象征。
纵观我们民族的数千年历史,民间记忆一直遭受着皇权残暴的阉割、监禁、凌迟、凌辱、围剿、挟持、兼并、垄断;于是,一代代民间记忆徒剩形骸,奄奄一息;于是,浩如烟海的中国历史从来没有喷薄而出过民间记忆鲜红的光华;于是,中国历史失去了最本质的内容,成为权变风云、权位更迭、权谋较量、权势业绩的历史;于是,中国历史的每一个毛孔里都渗透着谎言和血腥,不仅严重误导了中国文明的走向,更造成了了解“纯粹的真相”的极端困难;于是,下一代不知上一代的真情,后人代价深重地重复前人的不幸;于是,我们的历史中没有民间心灵、民间记忆的积累,没有一切宏观与微观精神世界真力弥漫的万千气象。我想,历史的遗憾有没有可能由知青一代弥补于万一?尽管知青群体已经深刻分化,并将更加深刻地分化下去,但是,就其主体者而言,有过苦难,有过错误,也有过因为放逐而真正深入最底层、深入神话般贫瘠的土地和神话般贫穷的父老乡亲的深刻经历,如果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