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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半个时辰,满面红潮汗水涔涔的陈渲睁开了眼睛,见吕不韦正盯着自己打量,不禁便是放声大哭。吕不韦依然是一句话不说,下榻穿好衣裳回身猛然抱起陈渲便大步出了客寓。来到山腰庭院,毛公与小女仆正在厅前笑嘻嘻眺望,旁边的西门老总事却是一脸不安。吕不韦抱着一身白衣的女子赳赳大步走来,遥遥便是一声高喊:“毛公、老总事,我要大婚!迎娶陈渲姑娘!”
“天意也!”毛公一阵哈哈大笑,“吕公业已心无藩篱,可喜可贺!”
三日之后,仓谷溪一片平静温馨地喜庆。没有管弦乐舞,没有高朋大宾,婚礼宴席只有四张座案——薛公毛公与吕不韦陈渲。开席未几,旁厅宴席的西门老总事与执事仆人们轮番进来敬酒完毕,毛公薛公正要与一对新人痛饮嬉闹,吕不韦却已经是醺醺大醉了。一身红裙玉佩的陈渲默默用大枕将吕不韦靠在座案上,离座起身肃然两躬,亲自为毛公薛公各自斟满了三大爵百年赵酒,又在自己面前满荡荡斟满了六爵,方才粲然一笑:“赵姬去矣,吕公再生。两公大德,陈渲当代夫君敬谢。”说罢连番举起沉甸甸铜爵一气饮干,胸前衣襟竟是滴酒不沾!毛公又惊又喜,拉起薛公忙不迭举爵急饮,酒液流淌顿时将胡须胸襟淹得湿漉漉一片,一时间酒香便弥漫了大厅。毛公薛公正在哈哈大笑,不意竟匪夷所思地醉了过去,颓然软瘫在大案前!
西门老总事闻讯,带着越剑无与两名女仆匆匆赶来,便要扶几人回房歇息。陈渲红着脸笑道:“夫君有我,诸位但侍奉两公回房便了。”说罢一矮身将吕不韦双手托起,脚步轻盈滑出,竟舞步一般摇曳飘去。越剑无大是惊讶,一拉西门老总事便跟出了大厅。
仓谷溪庄园的正厅坐落在向阳避风的山坳,寝室却在山坡庭院的书房之后。今夜月在中天又是处处红灯高挑,各条路径便看得分外清楚。饶是如此,越剑无两人出厅之时,山腰石径却已经没有了人影。越剑无心中一急,左臂一夹老总事飞身跃上了山坡庭院,进得大门掠过书房便看见了红烛高烧的洞房。西门老总事低声道:“莫急,先听听动静。”便与越剑无悄无声息地贴近了一片红光的落地大窗。
房内一声粗重的喘息,吕不韦的声音:“姑娘,你恨我么?”
“不。”女子轻柔断续的声音,“你是主人。只是,委实意外。”
“假若吕不韦不是主人,你会喜欢我么?”
“不知道。”
一阵长长的沉默,又是吕不韦声音:“陈渲姑娘,事已至此,无须隐瞒:不韦原非草率轻薄之人,强犯姑娘原是我有意为之;卓昭原是我所爱之人,却因夜半弹筝无端巧遇,而被异人公子引为天人知音;公子为此相思成疾,以至于癫狂失心;为解难题,不韦方才踏入长青楼选得姑娘,欲以佳丽才情化解公子情痴心病;不合波澜横生,公子竟因秦筝认定卓昭正是胡杨林梦境中的天人知音而坚执求婚;实在说,也是卓昭姑娘秉性奔放热辣,亦为公子炽热动心;当此之时,不韦若不成全两人婚配,非但嬴异人身心俱毁,吕不韦也是功败垂成矣!”屋中响起脚步声,吕不韦一声叹息,“此间诸般变化,姑娘皆在云雾之中,然却良善宽厚,非但不以遭受陡然冷落而滋生事端,反欲以白身辞世解脱不韦之难堪。此心此情,若非毛公点破,吕不韦依旧一派混沌也!惟感念姑娘情欲有节,无奈出此下策,以破佳人冰封之心,欲救回姑娘以为发妻,而绝非不韦以买主欺人,做禽兽之举。此番心事,天地可鉴。吕不韦若有一句欺心之言,后当天诛地灭!”
“做则做矣,要得如此正板么?”
“姑娘……”
“卓昭出嫁,何以冒我之名?”轻柔的声音突兀一问。
“秦赵死敌也。”吕不韦的身影在大窗上徘徊着,“赵国若知卓昭嫁于秦国公子,必得加害于卓氏一族。虽是天下巨商,卓氏也无力对抗此等叛国灭门之罪。卓昭隐名冒名,原是避祸之策,无得有它。”
“无墙不透风,此事瞒得多久?”
“五七年之间,异人公子可望大出,其时赵国纵然知情,卓氏亦可免祸。”
“大出?这位公子要做国王!”
“不错。公主后悔还来得及。三年后我保你进得秦王宫。”
“原来如此也!”妙曼的身影一声轻柔悠长的惊叹,突然又大笑起来。
“笑从何来?信不得吕不韦么?”
妙曼身影长躬扑拜在地,“先生救我于心死,实是再生大德!”
“公主……”吕不韦木桩一般矗着。
妙曼的身影膝行几步骤然抱住了吕不韦双腿,轻柔的声音颤抖着哽咽着:“我不是公主,不是奴隶,我是你妻!你也不是主人,你是我的夫君!”
“我,我……”吕不韦手足无措,木讷得语不成句。
“夫君!”妙曼身影倏然长起,火红的大袖包住了木桩般的吕不韦……
窗外的西门老总事轻轻一扯越剑无说呆看个甚?走!越剑无鬼脸笑笑,在老总事臂膊一趁,两人便悄无声息地飞身出了庭院。
次日清晨,幽静的仓谷溪庄园飘出了一朵婀娜多姿的绿色的云,出入于重重庭院,摇曳在条条小径,分派着仆人们整治庭院,指点着厨师们备炊造饭,召唤着使女们洗衣浣纱,偌大庄园便显出了一片井然有序的活泛气象。惯常日出而做忙碌得团团转的西门老总事第一次悠闲地操着双手唤起了沉沉大睡的毛公薛公乐呵呵地上山看日出去了。几位吕氏商社的老执事也惊喜得满庄园张罗前后品评,直是不亦乐乎。越剑无看无须帮忙照应,便一骑飞出了山谷。待到日上三竿吕不韦走出庭院,庄园已经是整齐洁净满眼生机。蓝天白云下炊烟袅袅笑语不绝,林木山溪中鸟语花香捣衣声声,昨日还透着几分苍凉酸楚的满院红灯,此时竟弥漫出一派热气腾腾的喜庆。
“噫!”吕不韦揉揉眼睛,惊讶得兀自一声喟叹。
“嘿嘿,偷着乐么?”
“毛公薛公,”吕不韦蓦然回身红着脸嘟哝,“一觉醒来,全不对劲了。”
“天地翻覆,只怕是言不由衷也。”薛公揶揄地笑了。
“嘿嘿,你那情欲有节之道,该当再添几句。”毛公对着吕不韦摇头晃脑地吟诵起来,“乾之为大,无坤者虚也。山之为雄,无水者枯也。情欲有节,无爱者冷也。人世之寒热,泰半在女子也!”“添得好!”吕不韦一阵开怀大笑竟是从来没有过的精神抖擞,见西门老总事在山坳庭院遥遥招手,两边拉住毛公薛公便道:“走!今日痛饮,不醉不休!”
正厅中酒宴业已摆置整齐,依然是一身红裙却显然比昨夜之淡漠判若两人的陈渲正在笑吟吟给各案定爵布酒,见三人谈笑风生而来虽意味不同但却都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不禁便是满脸通红羞涩地一笑,说声两位先生请入席,便风一般飘去了。三人不约而同地大笑一阵,便各各就座举爵痛饮起来。酒过三巡,陈渲悠然进来照应布酒又轮番与三人对饮,毛公薛公便引着一对新人海阔天空地戏谑笑谈,一片融融之乐竟是前所未有。不知不觉间已到午后,越剑无匆匆归来,说声西商义信,便递给吕不韦一只裹扎严实的皮袋。吕不韦当下打开拿出一支泥封铜管启开,抖出一卷羊皮纸展开眼光一瞄,却是一行极为古奥的籀文,便递给相邻的毛公薛公:“我识得不全,两公且看。”
“好事!吕公大事成矣!”薛公惊喜拍案。
“嘿嘿,只怕未必也。”毛公哗啦一抖羊皮纸,“只这两句话:太子已立嫡,作速设法与公子回秦。消息人是谁?不知道!两句话也说得不明不白:嫡子立得是谁?如何立得?老秦王王命还是太子自作主张?全不清楚!嘿嘿,只怕不能凭这一纸之言轻举妄动。”
“老夫之见,你老兄弟这次却是妖狐多疑也。”薛公悠然笑道,“秦赵交恶,此等事本是极端机密。消息人准定是半公半私,公事私办。万一走漏消息,也是个扑朔迷离,使赵国难以判定真伪。能用已经消失的古籀文密写,足见消息人对吕公学问底细知之甚深,准定认为这两句话足以明事,无须蛇足之笔。吕公以为如何?”
“薛公所言不差。”吕不韦折叠起羊皮纸装入贴身皮袋,起身便是一拱,“两公且随我到书房计议。渲妹,你与西门老爹立即清理庄园,紧要物事悉数装车。越执事,立即赶到无名谷知会荆云义士。”说罢便与毛公薛公匆匆出了大厅。
仓谷溪立即忙碌了起来。
暮色时分,一队车马辚辚出了庄园,到得仓谷溪口便分做了三路:两辆垂帘缁车驶上了邯郸大道,两匹快马却箭一般驰向了西北方向的山塬。大约半个时辰,两匹快马进入了一道险峻的峡谷,迎面一骑飞来禀报说荆云义士已经在河谷丛林聚集马队等候了。吕不韦说声走,一骑当先便飞入了林木莽莽的大峡谷。三五里之后,峡谷渐渐开阔,淙淙水流旁高耸着大片青黄苍苍的胡杨林,进入林中一箭之地,朦胧月光下便见每株形如伞盖的胡杨树下都耸立着一尊黑黝黝的物事,马罩皮甲人戴面具,铁塔般岿然不动!待吕不韦走马入林,黑黝黝铁塔们突然便是刀光闪亮整齐一呼:“参见吕公!”
“诸位义士,”吕不韦在马上一拱手,“中秋将至,不韦特来拜会,盘桓痛饮!”话方落点,林中又是一声谢过吕公的欢快呼声。喊声方息,右前一骑沓沓走马到中间高声道:“壮士兄弟们!荆云告知诸位一个重大消息:吕公业已将我等一百零三人家室全数安置妥当,每家三百金加两百亩良田!我等既往罪责,一概从官府了结除名!自今而后,兄弟们不再是官府追拿的要犯,家小族人也不再为我等所累!此等大德大恩,我等何以为报?”
林中铁塔们一片沉寂,骤然便是一阵夹杂着唏嘘哽咽的雷鸣般吼声:“追随吕公!忠于吕公!死不旋踵!”队前荆云却又高声道:“吕公之意:我等护商使命业已告成,中秋之后便可各归故里,重操桑麻耕耘!哪位弟兄若有未了之事,今晚便可说明,吕公当在旬日之内理清事端,保我等安然离赵!兄弟们意下如何?”奇怪的是林中竟一片沉默,惟有粗重的喘息夹杂着偶然的战马喷鼻清晰可闻。吕不韦有些惊讶,看看荆云正要说话,却听林中一人高声问道:“荆云大哥如何打算?回归故里么?”荆云一拱手道:“兄弟既问,荆云明说不妨:当年吕公救我出鲸刑苦役,此恩不报,我心不泯!目下吕公大事正在最后一步,荆云要送吕公安然出赵,再行离开,不能与诸位兄弟同走。”林中铁塔们顿时一片骚动,一个声音喊道:“大哥说得好!我等谁个不是吕公涉险犯难救于牢狱刑场?大哥不走,我等如何走得!”“对!大哥不走,我等如何走得!”“我不走!”“我也不走!”“任侠之风,岂能不报而走!”一片嚷叫声终于汇成了一片吼叫的巨浪:“吕公不离赵,我等不离赵!”
荆云走马过来低声道:“吕公,诸位兄弟同心,我也无能为力。”
“也好,我来说透。”吕不韦走马上前几步,一拱手高声道,“诸位义士,吕不韦当年所为,皆是感念诸位侠义高风,憎恨官府苛政害民。倏忽十余年,诸位与吕氏商社甘苦共尝,栉风沐雨历经艰险,方保得吕氏商社庞大车队屡遭劫难而无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