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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已走到了殿门前。光绪忽然转身,面向李莲英,“凡是跟朕患难与共的,朕就忘不了他!”
李莲英垂着头,不答腔,不看光绪,但轻轻地推开殿门,又立刻闪在一边。
殿内的御案上、墙上,到处都是西洋钟,而且已经擦得干干净净。钟声交响着,仿佛在召唤着什么。
光绪呆住了。他闭上眼睛,倾听了一忽儿,忽然睁眼,转向李莲英。
光绪有些感动地说:“李俺答(音‘安答’)。”
李莲英微微倾身道:“皇上歇着吧。”
……
御膳厅,坐在巨长餐桌主座上的慈禧,对坐在餐桌两侧的众臣说道:“你们都是陪着我回家的。既是回了家,一家人这顿团圆饭,总是要吃的。吃吧,吃吧!”
众臣:“谢太后赐膳!”
纷纷拿起了筷子。
慈禧:“要说呢,这是我赐膳给你们。”
众臣纷纷放下了筷子,聆听懿训。
慈禧:“其实呢,这御膳,都是你们千里迢迢送来的东西做的。”
她微微侧首问:“小德子,我没说错吧?”
小德子:“确是他们孝敬太后的。”
慈禧指指碗里的米饭,“这口粮是谁送来的?”
远远坐着的一个小官起立,“禀太后,是臣背来的。”
慈禧:“背来的?怎么不雇个车呀?”
那小官:“禀太后,整个县城的车,都让洋鬼子抢走了。微臣只好背。”
慈禧:“有多少里地呀?”
那小官:“一千一百里。”
静场。
慈禧:“小德子。”
小德子:“奴才在。”
慈禧:“记着,把我回銮时坐的那辆车赏给他。”
小德子:“是!”
慈禧对那小官说:“往后你再到北京,我准你坐我赏你的车子,进这紫禁城!”
那小官离席当地而跪,“微臣谢太后赐车!”
慈禧:“哎,这一说背粮食,吃饭倒成了忆苦。咱不说这个啦,要说,也说点子高兴的事儿。”
她忽然扑哧一笑,指着跟前的烧鸡,“听说这只鸡是个藩台给我抓来的,是哪一个呀?”
第二十八章 忠臣·重臣·宠臣(四)
一藩台站起来:“是微臣。”
慈禧:“你是怎么抓的?”
那藩台比划着一个张开双臂向前扑的模样,“就这样,臣向前一扑,结果,结果……”
慈禧很有兴趣地问:“结果怎么样呀?”
那藩台:“结果,臣吃了一嘴鸡屎。”
众臣哈哈大笑,没看到慈禧微微皱眉,但很快又是满脸的笑意,“既是这么着,这只鸡该赏给你吃!”
那藩台:“谢太后赐鸡!”
一太监将鸡端向那藩台。众臣羡慕地把眼睛跟着那只鸡走。那藩台离席,跪着,双手掌心向上,准备接鸡。
这时,慈禧微微侧了下头,小德子把耳朵贴过来,只听慈禧说道:“传御膳房,这辈子再不要给我做鸡吃!”
她面向桌案,又是满面笑容,忽然一指杰多第,“哎,你不是个洋人么?”
杰多第站起来道:“外臣杰多第,是袁世凯大人聘任的洋务官员,为太后驾驶火车。”
慈禧:“哦,那火车是你开的?”
杰多第:“是!”
慈禧:“奕劻,你现今还管着外部,你帮我记着,回头赏赐他一个双宝星的子爵!”
奕劻:“是!”
一听封爵,杰多第激动地离开餐桌时碰翻了凳子,像中国官员一样地跪倒在地,“谢太后封爵!微臣誓死效忠大清,效忠太后!”
慈禧不禁站了起来,“你们听到了吧,洋人也会效忠我大清!袁世凯……”
袁世凯站起,“臣在!”
慈禧:“杰多第诰封子爵的仪式,要搞得热热闹闹的,就在洋人的使馆区里搞。让洋人都看看,凡是帮我大清干活的洋人,我不会亏待他。”
袁世凯:“臣遵旨!”
慈禧还要说什么,忽然又是扑哧一笑,“你们瞧瞧,这开饭倒开成了御前会议。吃,都吃吧,吃吧……”
三
荣禄府邸,药锅在火炉上“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旁边的桌案上,至少有七八个药锅,有的已经喝光了,有的仍然满满的。
一把躺椅上,只见两只手托着荣禄的背部,使荣禄斜靠在那双手上。荣禄头上几乎没了头发,脸色蜡黄,淌着因疼痛而渗出的汗水;一个御医亲手端着一碗汤药,仍在往荣禄的嘴里灌着,荣禄艰难地喝着,汤水与汗水合流着往下淌,一个侍女在旁边不断地轻轻擦拭着。
荣禄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把已经含在嘴里的汤药喷了出去,然后还是咳嗽;这样他的身体前倾着,背后的那双手开始给他轻轻地捶着背……
他终于不再咳嗽,御医把汤药又送到他嘴边,他“咕咚咕咚”喝下去,在侍女再次给他擦拭着流淌的药水时,他已经靠在了躺椅上,眼睛朝上撩着他身后的那个人,嗓音嘶哑着、喘着气、艰难地说道:“慰亭,这不是……你干的活儿……”
袁世凯绕到荣禄面前,深情地说:“中堂,世凯知道这世界上有多种恩情,有父母之恩,作儿女的必须报答;有手足之情,做兄弟的可以偿还。可有一种恩情,无论做什么都难以为报,它比天高,比海深,那就是中堂对世凯的恩情。若不是中堂大人,小站,戊戌——世凯的脑袋已经掉了两回,哪里还有今日……”
他说着,竟是有些唏嘘。
荣禄听着的时候,便闭上了眼睛,好像累了。听到最后,他睁开了眼睛,嘴角竟是一丝嘲讽的笑,“感情…恩情…山啊…海啊……这是娘儿们说的话……”
袁世凯本来正在情感骚动中,听得此言一怔。
荣禄:“哪来的那么多情义呦……”
袁世凯露出满脸的委屈,“中堂不信世凯这颗心?”
荣禄:“我该信吗?”
袁世凯又是一怔。
荣禄戳着袁世凯肺窝子,“你这会儿想的,是赶紧改换门庭……”
袁世凯委屈地说:“中堂,世凯这次来京,哪儿也没去,先到中堂府上……”
荣禄打断了他说:“那是你还不知道谁要接我的班!”
他又喃喃地说:“你也许知道,可还不托底儿,所以才来先敲我的门……”
袁世凯大声地说:“世凯可是中堂保荐的人……”
荣禄:“还有李中堂。”
袁世凯:“是。”
荣禄:“可你既不是李中堂的人,也不是我的人!”
袁世凯委屈地说:“那中堂说世凯是谁的人?”
荣禄沉吟着,“但愿你是朝廷的人……”
袁世凯委屈地说:“既然如此,中堂要改主意,还来得及……”
荣禄瞅着他说:“慰亭,你心里清楚,我不会改主意……太后也清楚:找个德才双全的人,难啊,你,你是有才干的……”
忽然又咳嗽起来,袁世凯又要给荣禄捶背,但荣禄摆着手,制止着他。
袁世凯的眼里又有了泪光,“中堂,您快好起来吧,世凯永远跟着您……”
荣禄的咳声顿息,“去庆王府吧!”
袁世凯目光一闪,但立刻又是一副委屈模样,“中堂……”
荣禄摆着手,“去吧……”
袁世凯深深一躬,转身而行,忽然站住,并不转身,轻声但清晰地说:“真的会是庆王?”
他没马上听到回答,不禁慢慢转身,只见荣禄已经闭上了眼睛。
但他还是听到了荣禄的回答:“记住,庆王爱财!”
……瞿鸿禨府,岑春煊与瞿鸿禨已密谈多时了。
岑春煊:“你说太后心里头的魁阁会是奕劻?不!绝不可能!”
瞿鸿禨:“太后已经说出来了,说了两回。”
岑春煊:“说啦?什么时候说的?”
瞿鸿禨:“就在今日的御前会议和赏膳之时?”
岑春煊皱着眉头狠狠地想,还是摇摇头,“我没听见。”
瞿鸿禨:“你听见了。头一次,太后说,‘外务部还是你管着吧?那你就再管些日子。’‘先管着’,那往后呢?第二次,太后说,‘奕劻,你现今还管着外部’,这‘现今’二字,更是微言大义,里面有内容呀。这都明摆着,太后对奕劻还有后旨。”
第二十八章 忠臣·重臣·宠臣(五)
岑春煊:“倒真像有那么回事。可怎么会选奕劻,选谁都比他强。比如说小醇王,论亲戚,太后是他姨妈;论学问,奕劻那个糊涂蛋也比不了嘛!”
瞿鸿禨摇着头说:“载沣太年轻,太嫩,担任魁阁,本朝无此先例。”
岑春煊:“可太后常让他参加御前会议。”
瞿鸿禨:“那是为了历练他,眼下不会有别的意思。”
岑春煊:“那也不会是奕劻,这家伙太贪!”
瞿鸿禨一怔,“贪?这会是个问题吗?”
岑春煊也一怔,吼道:“怎么不是问题!除非太后让猪油糊了心,弄个大贪官担纲中枢魁阁,让洋人看咱这大清朝是个什么东西!”
听得岑春煊此言,瞿鸿禨赞赏地点了点头,“要是这么说,还算得个道理。要整肃吏治,搞不搞大动作,太后原是要看大局。”
他不禁沉吟着,“‘国破山河在,今后怎么办’?太后爱面子,最急的是咱大清有个新气象。”
他又面向岑春煊,“说不定太后真想来个年轻新面孔,给洋人个样子看。”
岑春煊:“这才在理嘛!”
但瞿鸿禨又沉吟了,“要是这么着,此事尚有机可乘。可突破口在哪儿呢?”
岑春煊:“我上个折子,太后一发怒,还不抄了奕劻的家!那时,什么证据都有了!”
瞿鸿禨又开始摇头了,“抓个小偷都没这么简单,何况是太后可能会用的中枢魁阁——这个‘可能’二字咱还丢不得!对这种人物,咱们或者干脆不理睬他;或者出手就治其死地,否则,打不死,倒打出仇恨来,咱们就没有善终了!”
岑春煊:“那你说,咱打还是不打?”
瞿鸿禨站起来溜达着,忽然停步,“打!”
他坐到桌前,望着岑春煊兴奋的脸,“仅以贪污论,咱打不死奕劻——他毕竟是皇家的王爷——可只要抓住他贪污的确实证据,在目前情势下,太后就不会再考虑他出任魁阁,咱就算赢了这一局。这里的关键是:要出手必胜!”
岑春煊:“咱能吗?”
瞿鸿禨:“能!咱有‘杀手锏’!”
岑春煊疑惑地望着瞿鸿禨。
瞿鸿禨:“就是你呀——岑大人!”
岑春煊:“我?”
瞿鸿禨:“对!御前会议上,太后让你自选差事。这是亘古未有的荣宠!我看你可以要个差事了。”
岑春煊:“要哪个?”
瞿鸿禨:“巡抚广东。”
岑春煊:“为什么是广东?”
瞿鸿禨又站了起来,溜达着,“自我入主中枢,看到许多密档,发现与奕劻来往最为密切的,是广东海关总办周荣曜(音‘要’);海关之差,隶属洋务,自太后西狩,洋务一直把持在奕劻手中。周荣曜本是巨贪,也有人举报,但所有举报都被奕劻压住,归诸密档,故而他人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