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耆タ刂啤
当我坐进那鹅毛般柔软的椅垫中,回顾身旁的仕女,人人妆扮时髦、宝气珠光,彷佛参加一场争奇斗艳的盛会。我开始怯场了,万一我长河决堤,泪珠与鼻涕齐飞,那岂不是大煞风景?何不趁着理性尚存之际,赶快离开这是非地吧!
可是,我怎么舍得?我又怎能这样没有出息!音乐只是音乐,我是来欣赏的,不是来向她投诚的,争气点!坚强些!
正在天人交战之际,机会错失了,节目开始!一个一个与赛者,走到舞台中央,十指飞跃,在黑白的键上,将音乐的生命化为震人心弦的旋律。
一般说来,与赛者的水准都还不错,至少比我在台湾所知的一些天才儿童要强得多了。巴西文化深受十八世纪欧洲的影响,那是葡萄牙人历经二百多年,刻意经营的结果。社会风气所及,一般家庭只要摆脱了贫困,子女读书与否倒在其次,但一定要学习音乐,为的是点缀他们的生活,充实人生的意义。
直到中场休息,奇迹似的,我竟然能浑然忘我,沉浸在乐音中,度过了难关。这可能是因为场中气氛严肃,也可能是演奏曲目的关系,并非所有的乐曲都能打进我的堡垒。
对巴西人而言,音乐会正是他们社交的场合,在中场休息时,人人都挤到前厅去,彼此展示新装或闲话家常。我看了看节目单,下半场有一首拉哈曼尼诺夫的“第二号钢琴协奏曲”。糟了,我的克星到了。不论我怎么努力,以往从来没有一次逃过这首曲子无情的蹂躏。
我想逃,又舍不得离去,唯一的希望,是趁乱混上二楼,与那些平民在一起,即使被人笑话,我也觉得自在一点。
没有人过问,我轻易地混上了二楼。原来这里像是屋内的屋檐般,设有一排座位,可以俯视下面全景。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找了一个角落坐下来。心里盘算着,最糟的情况是这个位子上已经有人了,我还可以用楼下的座位与他交换。
一会儿,人们渐渐地回坐,这里的听众居然都是些年轻人,一个个身着便服,叽叽喳喳的,互相打闹不休。
显然这里不是对号入座,大家挤着抢位子,各自占据有利的角度,有的要看人,有的要看钢琴的键位,我这个角落则没人理会。
位子还很空,比赛又开始了。我才放心地,也学着他们,把头伏在扶栏上。专心欣赏几十公尺外,音乐台上的演出。
等到一位年纪大约只有十六岁的男孩出场时,全场立刻响起了热情的掌声。然后,拉哈曼尼诺夫的钢琴协奏曲,由琴键中滑了出来。
当我心中微悸,眼眶开始湿润时,立刻警觉地偷偷四望,左右两侧各有一男女青年,看他们那副专注的神情,显然不会受到我的干扰。更令人安慰的,是我在左边那位少女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晶莹的闪光,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还担心什么?
到了第二乐章,那繁复的和弦一再地堆砌,那种辛涩错综纠结,正像饱受人间苦难的灵魂,挣扎着攀向云空。期望又期望,祈祷又祈祷,然而苦难未已,一波接一波,残忍无情的压力,沉重地倾倒在晴天中,然后又是乌云重重。
失望、期望,期望、失望,重复来、重复去,不知重复了多少次。低音和弦在咆哮,代表着地狱中的烈焰,高音的连续音阶,上下迅速地滑动,又赋与了些微的契机。人世的罪孽,人类的愚昧,一而再,再而三地,湮没了无助的良知。可是,总还有些灵魂,尽管在煎熬中,却还没有放弃希望。
那反复激荡的曲式与丰富无比的和声,交织成为残酷的真实。令人身历其境,感受到绞心沥血的魔难,历尽了人类可悲的各种情景。
正当清丽的主旋律缓缓的由云天中挣扎着,探出一丝曙光之际,我还在强忍着。突然,我听到左侧传来一声深呼吸的浊音,重击之下,再也阻拦不住,我崩溃了。
我躲到扶栏的下面,拼命摒住呼吸,任心灵与音乐在颤栗中融为一体。
等到我渐渐平静下来,环顾左右,才发现我并不孤独,即令我的表现最离谱,对于楼上这些年轻人而言,也不过是五十步与一百步之差,任谁都是热泪盈眶。
下面大厅内,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绅士淑女们正襟危坐,乐声终止后,他们很礼貌地左手轻拍着右手,或交头接耳,或点头表示赞许。只有我们这一群化外之民,一个一个站起身来,拼命拍手,大声叫好。也唯有这样才能化悲愤为力量,把刚才一直压抑的情绪,一股脑儿发泄出来。
经过了这场洗涤,我与这些青年交上了朋友,原来他们都是音乐学院的学生,这所音乐厅正是他们的教室。我问他们,以我一个外国人,有没有机会到音乐院进修?
那个女孩子一听,立刻把刚才的悲情拋开,高兴地说:
“当然可以,原先也有个中国人,姓张,在这里学大提琴。后来他去美国深造了,我们都很怀念他,你如果来了,我们又有个中国同学了!”
散场后,大伙一齐拥过来,她一一介绍给我认识,就像是老同学一样,我也毫不客气地成为他们的一员。
由于知道进音乐学院有望,心情就轻松得多了。人总难免偏心,便特别注意本校的选手。其实不用特别注意,她一出场,就把我的三魂五魄全给俘掳了。她名叫卡洛,肤色泛着一点健康的、淡淡的古铜色,面孔清秀得不沾一丝人间烟火。她的身材瘦削,穿著雪白露肩的轻纱礼服,长发微卷,飘游在两肩之上。
她一出场,全场就爆出了热烈的掌声,尤其我们楼上,口哨声、呼叫声此起彼落,“亲爱的卡洛”更是不绝于耳。
她微笑着,向我们招招手,那黜黑的眸子,剎时钻进了我的心坎,我被她迷住了。
可是她的琴艺却并不出色,充其量不过是熟练而已,有时几个生涩的音符跳出来,同学们都不禁同声一叹。不过,她在我的印象中并没有因此减色。我开始幻想,如果进了音乐学院,今后起码又有心灵的寄托了。
几天的比赛下来,在成绩还没有宣布以前,我就先认定了前三名的名次。大致上我们几个人的看法很接近,只有我把那个十六岁的孩子列为第一,很多人表示那只是我个人偏爱。他们所钟意的是个女孩子,已有二十岁,成熟稳重,弹的是贝多芬的“皇帝”。我认为她弹来气派不足,不像皇帝,倒有点像皇后。
他们是科班出身,我这样一个外行,说出“标题音乐”似的感受,他们当然不服。直到放榜时,前三名果然全部被我说中,这才得到他们的认同。
简单的笔试以及音感、节奏的测验,我就进入了“先修班”,学习小喇叭及声乐。不到一年,我又通过了考试,进入“研究班”,专攻理论作曲,指导教授是威德曼先生,也是音乐学院的院长。
在这段时间里,充满了平安与快乐,是我一生之中,少有的值得夸耀的日子。只惜命运弄人,在第二年,也就是一九六七年时,因父亲病危,我不得不中辍学业,兼程返台。以至于我永生与音乐都只能保持着可望而不可及的距离。
音乐学院在“卡内纳”区侧,一座小山丘的边缘,面临一个宽约数十亩的谷地。绿荫中点缀着无数红檐素墙,充满拉丁民族的风味。校园是一排依山临坡的两层建筑,四周环绕着高达丈许的阔叶树,优雅宜人。蜿蜒向左,有一条小径通往巴伊亚大学的医学院,以及音乐院的演奏厅,再过去,就是卡内纳市区的广场。
一进学校,我就认识了一位满面胡须的青年,他名叫瑞纳多,我们谈得相当投契。过不了久,才发现他竟然是我的和声学助教,负责指挥学校的学生合唱团。
学校里另有一个远近驰名、职业性的“牧歌合唱团”,由威德曼先生亲自指挥。甫入学,就听到他们的演唱,那音色之优美,合声的齐一,令我向往不已。因此,当我加入学生合唱团后,便拚命表现,仗着音量奇大,音域也广,我以唱歌剧的架式,一心想打动威德曼先生,让我加入牧歌合唱团。
想不到的是,威德曼一听到我的声音就摇头,可是学生合唱团人数众多,水准不一,正需要我这种“带唱”的角色。因为我的读谱能力很强,由女高音唱到男低音,哪一声部弱了,我就唱那一部,立刻把学生合唱团的水准拉拔了上去。尽管如此,却始终得不到威德曼的青睐,越想表现,越是进不了他的合唱团。
我为了想进牧歌合唱团,特别选了威德曼夫人的课,她也教声乐。学了一段时间,威德曼夫人说要办一个师生演唱会。我们共有五个同学,我学龄最浅,她叫我选唱一首中文歌曲,不论好坏,反正巴西人也听不懂。
我选了赵元任的“教我如何不想她”,练了些时,自觉颇有歌王卡罗素的神韵。只是临场经验不足,想起在捷豹康乐队丢人的往事,很怕忘掉歌词。此外,我也自觉有个缺点,这首曲子本该带着抒情意味,但在我扯开嗓门后,倒像“教我如何不杀她”!
有一天,威德曼夫人病了,而演唱会在即,威德曼便叫我们到他家中去练。我一听兴奋得不得了,这个机会太好了,一定要好好表现一下!
到了威德曼的家,果然他夫人病情很重,只好由威德曼陪着我练。他先看了看谱,对旋律相当欣赏,又叫我解释歌词的内容,也频频点头,最后说:
“不错!不错!你们中国人很懂得含蓄,好!好!”
他先把全曲弹了一遍,那种情调和我平时的感受完全不同。音乐之所以为音乐,绝对不是几个音符的排列组合而已,作曲者对音乐的认识,赋与了感觉的生命。诠释者要先能接受这种生命,再透过音乐的技巧,才能充分表达出来。
听威德曼弹琴是一种享受,我听得呆了,完全忘了来这里的目的。
他弹完了,望着我一笑,说:
“看你的了!”
他轻轻地弹了前奏的那一个小节,是那样轻柔,彷佛在微风中期待着什么。
完了,期待什么呢?脑中一片空白,词忘了!
人一急,就胡涂起来,我告诉自己,威德曼这种诠释才是正确的,我千万不要唱歌剧,不能学卡罗素!
可是,我应该怎样唱呢?第一句是什么呢?
威德曼又从头起音,我更急了,看样子我多半进不了牧歌合唱团了!如果在一个重要的演唱会上,台上的我目瞪口呆,那会是什么情景?
“中国人,唱呀?”
我们在上课时,因为要接受指导,习惯上都是站在钢琴侧边,面对老师。不幸这个曲谱只有一本,放在钢琴架上,我什么都看不到。可是我怎能承认时到今日,连词都不记得?唱歌的记不得词,就表示练习不够,怎能表演?
“教授,我在想,我平日的唱法可能不对!”人一急,就胡编理由。
“怎么?到今天你才发现?”
“因为刚才听了你的弹奏,我才发现!”
“那不行,来不及改了,你就照平时练习的方法唱吧!”
我乘机偷看曲谱,把“天上飘着些微云”背了下来。
威德曼的琴音又响起了,“天上”!千万不要忘了!我一个劲在想“天上”,又想把音量压低一些,前奏一结束,我紧张得深吸了一口气:
“天上……”
如同“黄河之水天上来”,我一听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