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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到第一天休息时,我发现面包都没有了,我叫他找一找,他承认吃掉了。
“老天,你没有撑死?”
他满意地摸着肚皮,笑着说:
“还好,如果有牛油,我还可以多吃些。”
我真是哭笑不得,问他:
“你知不知道这是我们三天的粮食?”
“我知道。”
“那么以后几天就没有吃的啰!”
“我知道。”他蛮有自信。
“会挨饿哟。”
“我知道。”
“那我吃什么呢?”我知道这是狗对猫叫,他早就挨饿成习了。
他老实地摇摇头,一副充满怜悯的模样:
“我不知道。”
第二天,我们一直在乱山中弯来弯去,好在肚里空空,不然那种颠法,连胃肠都会吐出来。没有见到一部车,也没见到一户人家,幸得油料早已备妥。我以五十公里的速度,在大小石块上蹦跃弹跳,车过处每每卷起十丈黄尘。
这段路正好贯穿北中部的荒原,面积约有一万多平方公里,年雨量不到一百公厘。所有的山都是光秃秃的,裸露的石头则是深褐或黄色。
四周见不到一点绿意,白天车内燥热,却又不能开窗。尽管如此,我们的身上、脸上,早已铺了一层细密的灰尘。化油器堵塞了好几次,防尘罩也变成了石灰墙,因为找不到树荫,只得在那灼人的烈日下,清洗化油器。
好容易盼到了夜晚,摸黑在山中转来绕去,彷佛是一段永无止境的征程。我已经疲累不堪了,算算看已经走了六百多公里,苦难最多不过再几个小时,撑一下吧!
夜凉如水,一点都不错,四外黑黜黜的,只有眼前一团亮光,有如是“管中窥地”,除了那方圆数尺地外,其它的世界好象都被黑暗吞噬殆尽。
腹中饥饿不堪,不要说没有食物,连水也不多了,旁边的小黑人,睡得甜甜的,居然还打起鼾了!
应该只剩下几十公里的苦难了,人言:“行百里者半九十”,最难熬的经常是最后这一段。就算是我刚刚出发好了,再开几个小时又算什么?不久就回到沙尔瓦多市了,美丽的艾洛伊莎,她应该结婚了,新郎会是谁呢……
就像半夜梦中醒来一般,四周一片漆黑,我坐起身,正打算开灯……
不对呀,我在做什么?脑中也是一片黑……
这是哪里呢?是不是在旅馆里?
记得刚才还在开车呀!怎么好象到了沙尔瓦多呢?不可能!
管它呢!我太累了,先把车停下来,睡一下,明天再想吧。
……
等到我感到一阵寒意,醒了过来,感觉好象做过一场梦,还梦到了艾洛伊莎。
天色微明,眼前一望无际的黄土山丘,这是哪里?突然我神智一震,不对,昨天我在开车,但前面没有路呀!是否?我向下俯视,连亘的山峰竟然无尽地向天边延伸!我忙侧首向左边一望,原来那边才是马路!
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我明白了,昨夜我睡着了,车已驶离了路面。幸而在不知不觉中把车停了下来,否则一直冲下去,早就粉身碎骨了。
是不是我已经死过了呢?那一剎的黑暗,是否就是死前的感受呢?
我小心翼翼地把门打开,看到了坚实的土地,下车一看,果不其然!我的车正好停在一个悬岩的尖端,只差一公尺,生死立判。
我没有死,苦难还未终了,没有什么值得庆幸的,也没有什么可以悲哀的,生死的权力原本就不是自己所能掌握的。
第三天,我又饥又渴又累,真可以说是经过了千山万水。出生入死之余,终于,沙尔瓦多的标志,像是拯救者(“沙尔瓦多”之意即为拯救者)一般出现在眼前。即将脱离苦海了,我打起了精神,先把小黑人送到他的一个朋友家,略事休息,就去找老马。
老马是我在学音乐时所结交的朋友,他也是个绝人,颇值得大书特书。他毕业于中原理工学院,父亲是位“万年国代”,一辈子克勤克俭,骑着脚踏车上班,把毕生所有的积蓄,一文不少地投资在儿子身上。
偏生儿子英俊倜傥,除了交女朋友外,样样稀松。最后他竟掳获了“中原”人人称羡的校花的芳心。结婚后便带着娇妻,远到巴西来垦荒。
我第一次认识老马,是在圣保罗的一个华人聚会中,有个落拓不羁、满怀嫉妒的朋友,指着场中一位端庄而美丽的女仕说:
“你应该认识一下这位了不起的女性,如果不是她,我早对中国传统失去了信心。偏偏也是她,害得我这一辈子讨不到老婆!”
我仔细打量了一下,她的身材匀称,穿著得体,最令人神往的,则是她那柔和、安祥、向上微翘的嘴角。清秀的面容,端正的五官,不仅美而不艳,而且庄重大方,令人感到难言的温馨,的确令人油然而生仰慕钦羡之心。
他接着说:
“最气人的是,一朵鲜花却插在牛粪上,她曾是中原的校花,不知道什么原因,被一个天下最无耻的混帐家伙骗到手了。”他又指着一个在人群中高谈阔论的男士说:“喏,那就是他先生,老马!除了会花言巧语外,真不知还有哪点好处?”
我与老马成为朋友,是到了沙市以后的事,马大嫂很令我心仪,但老马也有过人的长处。不错,他有寡人之疾,但他的好处是绝对诚实。经常有人开他玩笑,说要去打小报告,老马总是笑着说:
“快去!快去!我正想找人通知我老婆哩!”
也真的有人想看笑话,谁都想不到,马大嫂静静地听完了,笑着说:
“不错,这就是老马。”
“怎么?你这样纵容他?”
“有哪点不对?你们男人有几个例外的?”
老马也好赌,可是很能自制,他们有一间舶来品商店,由马大嫂负责一应事宜。他则整天游荡,不务正业,但是,他说的也不无道理:
“我们吃这碗饭,主顾全是巴西待嫁的女孩子,我能整天跟她们混在一堆吗?”
然而朋友总会有意无意地揶揄他几句,老马也不以为忤,他常说:
“我也搞不懂,为什么我的命特别好,年轻时有个好老子,一辈子省吃俭用,把钱攒下来给我做生意。我又讨到一个好老婆,人人嫉妒,都希望我早点离婚,偏偏她又对我特别好。现在,我又有个好儿子,从生下来第一天起,就没有教我烦心过一次,那有什么办法呢?天下有人受苦,有人享福,我就是活标本!”
不过,他也有个隐忧,就是太过于相信自己的好命,由抽大麻到吸食海洛英,渐渐地染上了毒瘾。马大嫂口中不说,心里却愁急万分,有一次她对我说:
“小朱,别人我都信不过,你能不能帮我劝劝老马。色不可怕,大不了他把我休了。赌也没什么,钱还可以赚回来,就算没钱也不过苦一点。只有吸毒我最担心,上了瘾,能改变人的性子,尤其像老马这种人,一生没吃过苦,要他断掉很难。”
当然我也尽过力,而且不厌其烦地劝说,老马总是信心满满,一副不在意的德性:
“我会上瘾?开玩笑,你等着看吧。”
“我答应过马大嫂,决不容许你当我的面吸毒。”
“放心,哪天你看到我吸的时候再说,我让你打,让你骂,可以吧!”
我喜欢与马大嫂聊天,但是从来没有刻意地找她聊,正因为老马很相信我,马大嫂又值得敬爱,我一直把她当大姐看待。
有一次,老马请了很多客人,还安排了两桌麻将。我本来就不想打,再看马大嫂一个人忙进忙出的,也不安心,便干脆到厨房帮闲。
我一边工作,一边好奇地问她:
“相信很多人都问过你,为了我的理论,我还是想亲口再问一遍,倒底是什么因素,使你对老马百依百顺?”
不知她听清楚没有,只觉得过了很久,她都没有开口,我因为专心于手上的工作,起先还没有注意。无意间抬头一看,她正在悄然擦泪。
我惶然了,知道无意中刺伤了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你是学音乐的,应该知道。”她镇定了一下,平静地说:“人生哪有快乐呢?美丽的音乐总是叫人伤感的。”
想不到她竟然是个哲学家,我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母亲笃信宗教,经常教我不要计较,我觉得很有道理。”她接着又说:“我父亲也一天到晚教我三从四德,别人怎么讲我不管,我只是觉得我应该这样做。像你,我很佩服你的勇气,你不也是在做你认为应该做的事吗?”
我们之间单独的谈话并不多,但是语言有时反而是多余的。我一看到她慈悲的情怀,包容的度量,就觉得自己相当渺小。人世之可贵,正是因为有着无数伟大的灵魂,让人向往、珍惜,以至于追寻、效法。
多年未见,老马消瘦了许多,然而马大嫂却一如往昔,见到他们,真有隔世之感。他们一再的安慰我,留我住下来,鼓励我重新出发。并在当地帮我找到一个中国餐馆的工作,有时做做侍者,有时帮大师傅烧烧菜。
这就是我的归宿吗?麻木不仁的生存下去并不难,难的是当第二天由恶梦中醒来时,发现自己还要面对这无尽的未来,那一剎才真是心惊神颤。我可以欺骗任何人,但却骗不了自己,三十多岁了,真理尚未找到,却惹了一身俗世的腥膻。
为了解除内心的压力,我开始作画。每天清晨在餐馆工作尚未开始时,我便到海边,支起了画架,调好色彩,去捕捉那唯一能让我忘却烦恼的、大自然的杰作。
露西亚从医学院毕业后,开了一间私人诊所,我只是在门外张望了一阵,并没有进去拜访。彼此都是人间过客,知道她们生活有了改善,我放心了。
音乐院人事已非,威德曼退休了,瑞纳多去巴西里亚教课了。昔日的乐友们早已物换星移,看到的都是一个一个的新面孔。福利社的老黑人倒还认识我,他说:
“中国人,这几天你怎么没来光顾?”
意料中的是,艾洛伊莎嫁了,想不到的是,竟然嫁给她的钢琴教授。我的心情苍老了许多,把过去埋葬吧。曲终梦回,抚今追昔,真令人有着说不出的感慨。
振作起精神,我每天抱着画具,走到海边。但回来时,画面始终是一片空白,心中更堆满了迷惑、彷徨与怀疑。
一九七一年就在自作自受的痛苦中挣扎逝去,求生的本能还坚持着,一天混过一天,不折不扣地一具行尸走肉!以往的理想与抱负,难道这样轻易地就无影无踪了?
令我不能释怀的是对不起那些朋友,是我害他们把钱拿出来,害他们血本无归。如果我能原谅自己,那么天下人的过失,又有什么不能原谅的?我既然错了,就应该自食恶果!不能让时间冲淡它,不能让自己放过自己!
二月中旬是巴西的狂欢节,对巴西人说来,这是他们天天期待的、一年之中最兴奋的日子。记得在那段埋首音乐、无忧无虑的学校生活中,每逢狂欢节到来,我也曾尽情地投入。如今我只是个残存的行尸,青春消逝了,理想破灭了,希望不再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依然苟且偷生。
在狂欢节期间,巴西人纷纷拥向街头,一个个随着森巴乐队,不住地唱着跳着。累了,不论男女,随地一倒。触目所及处处是人,欢乐的声浪洋溢在每个角落。
餐馆的生意也很忙碌,来吃饭的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