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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不试试呢?以往我太好强,不敢做令自己难堪的事。如今连嬉皮都做过了,怎么还摆脱不了这虚荣的桎梏?
我想到一个主题:人经常自以为是,其实错误百出。如何表现这个主题呢?我的技术并不成熟,根基也不够,又一向依赖视觉,抄袭实体。现在要凭空幻想,没有素材,应该从何下手呢?
首先,我不求完美,只要能迈出第一步就够了。想了一会,以画人而言,眼睛眉毛鼻子等面部细节,不要说画得好,能画出来就不错了。反复筹思之下,我记起卡通影片中的印地安人,一个大鹰勾鼻子很具特色,再如长发用一条布带绑起,连眼睛都可以不画,至于衣服简化一下也不难。
根据想象中的印地安人,我画了一些动态的姿势,修修改改,倒颇有味道。接着我便考虑如何以最简单的手法,表现前述的主题。
首先,我想到的是海滩,其线条容易着手,椰子树的特征也很简明。假定有个印地安人,大热天在海边散步,不久便感到口渴不已。他看到一棵椰子树,便试着去摇些椰子下来解渴。正在摇时,突然看到附近有些美丽的少女,一时心花怒放,忘了身处何地。他开始胡思乱想,在幻想中,他走向前去偷看那些少女,不幸却被发现了,大家向他掷石块。印地安人美梦成空,转身就逃。这个主题代表人的自以为是,而且作贼心虚,刚好此时椰子被他摇落了,像石头一样打在他头上,吓得他落荒而逃。
我将这个构想画为连续的短篇漫画,自己也觉得效果不错。第二天就带着这篇作品,去应征画地毯的工作。
那是一间不太起眼的小工厂,老板约有五十多岁,见我是中国人,很有兴趣。他说他是犹太人,而犹太人只佩服中国人,因为我们同是文明古国,也都同受外人的欺侮。唯一不同的是我们还有一个国家,而他们的以色列到今天还在苦苦挣扎。
他谈了半天,简直把我当成了好朋友。最后他才想起我是来应征的,我取出作品给他看。他看了后,立刻说:
“你不该来我这里!”话一出口他才发觉自己太过热心了,又忙着解释:“我的意思是以你的才华我当然欢迎,更何况是中国人?但是画地毯太简单了,不需要多高的艺术水准。”
“可是为了生活,我现在需要工作。”我说。
“我知道,可是你应该去‘四月文化公司’,去那里你可以学到很多东西。那里有全世界最了不起的艺术家,他们出版的卡通行销世界,在这里只会埋没你。”
四月公司,不正是我应征卖书的公司吗?我告诉他上次应征的故事。他说:
“那是为了要赚有钱人的钱,他们是很奇怪的族群,买东西只是为了炫耀钱多,我们犹太人最了解他们的心理了,所以我们才能生存。这样吧,你先在我这里工作,同时我给你一个地址,是四月公司招聘员工的地点。你去碰碰运气,若是考进了四月公司,你随时可以离开,不伤感情。”
我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到那个办公处去,问他们需不需要“艺术”工作者。到底我的巴西话不够灵光,分不清“艺术工作”与“美工”的异同。
那个人给了我一张表,我照填不误,接着他领我到一个很大的教室中,拿了些问卷给我。我以为要笔试,心想多半无望了,不料那些都是“智力测验”,总共有五六种之多,全是图形,完全不用文字。
考毕,那人又带我到另一间好象是医院的地方,里边有很多测量的仪器。不久来了一个护士,为我做了很多“稳定度”测验。整个考试花了差不多一整天的时间,足证他们要求的严格与态度的认真。
最后,他们叫我回家等候,并且说如果十天之后还没有消息,就表示没有录取。
我对测试成绩很有信心,但无把握。地毯工厂的老板听了,叫我放心,因为他知道若有任何一科未通过,下一科就免考了。我能一直考到下午,就表示都通过了。
我一边工作,一边等待消息。不料老板猜错了,一个月过去了,依然音讯杳然。
在地毯厂工作的一个月中,我完全掌握了用坐标纸绘图的技巧,这对后来我从事的中文计算机工作,尤其是字库的设计,提供了极为有利的经验。
由于心里很平安,工作得也非常愉快,渐渐地就把应征四月公司的事忘了。一天,我突然接到一份印着四月公司的通知,叫我三天之后到总公司报到。犹太老板知道了,比我还高兴,祝福了又祝福,一点也不以我离开他的工厂为忤。
四月公司的规模极大,各地都有不同功能的机构,总公司在近城的郊区,每天都有交通车接送。第一天报到,我就被她宏伟的气势镇摄住了。原来她不仅是“出版社”之类的公司而已,她有自己的印刷厂、油墨厂、造纸厂,甚至有交通公司、旅行社等各式各样、大约十几种大型的关系企业。
这还是受限于法规,为了避免信息垄断,政府明文规定报纸、电台、电视等项目,四月公司不得经营。即使如此,其营业额之高与获利之丰,在当年巴西国内名列一百个大企业中的第三十名。
我到了接待室,一位明艳无比、态度大方的接待小姐详细地告诉我一应事宜,最后还跟我握握手,说:
“欢迎加入我们的公司。”
我的部门在二楼,名称与英语一样,为“PASTE UP”,翻成中文是“用浆糊贴上去”!这是怎么回事?我考的是艺术,结果来做用浆糊贴上去的事?
好在我不加分辨,随遇而安,老天要我来这里,我来就是。
部门的负责人叫米朗达,留了一副大胡子,看起来很像斯大林。他见了我,很暧眛地望着我直笑,打量了半天,弄得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半响,他问道:
“你来这里干嘛?”
我正丈二金刚摸不着头,不知道这个部门做些什么。经他这一问,我更胡涂,大概我语言不通,走错了部门吧。
“我以为是要我来画画的。”
“啊?那你就错了,这里只是“PASTE UP”,画画的在十二楼。”
于是我把桌上的资料拿起,准备上十二楼去。米朗达很幽默地摇着一根指头说:
“不行!不行!你报名时,报的就是我这个部门,别的地方你去不了。”
“我告诉他们,是报考‘艺术工作’呀。”于是,我取出那幅画给他看。
“啊!你搞错了,你想去画卡通,是不是?”
“是的。”总算澄清了。
“那么,我们这个工作,你是不想做了?”
“我倒无所谓,什么都可以。”
“什么叫什么都可以?”
“给我什么,我就做什么。”
“我们这里不画画。”
“那我不画就是。”
“真的?那你打算做多久?”
“只要你认为我还能做下去,我就继续做下去。”
“有意思!”他特别拉长了语音,把每个音节分开来说。
这场哑谜,直到工作了一年多后,当我表示想要回中国去研究中文打字机时,米朗达才为我解开。
缘因该公司有一套完整的人事制度,据说是由美国引进、最科学的管理方法。所有应征者均需作智力与性向测验,做完测验后,每一个与试者都会得到一个分数,而每个部门也都有录取分数的上下限。
因为我的积分远远高于他这个部门的上限,所以考过以后,人事部门认为不能录用。据他们的判断,像我这种人,往往不能屈就,在这里不可能待上一个月。
米朗达知道以后,对我产生了无比的兴趣,他一向不太赞成这种死板的制度。希望用我来测试,看我到底能做多久。为此他向人事部门力争,最后还劳动决策人士出面协调,所以前后拖了一个月。还好我也没有让他失望,直到我离开为止,我的出勤状况以及工作时数都比他们部门中的平均数还要好。
这个部门的工作,其实就是“美工完稿”,由版面编辑起,到文字图形资料的剪贴,直至完成后交送印刷为止。
全部的工作人员共有十位,分成两组,我们这一组有七人,每周负责五十多种刊物;楼下还有一组三人,专门负责各种书籍以及周报等。
第一天,我只分到一本新闻性刊物,不到一个小时,我就做好了。第二天又增加了一份工作。一个月后,我一个人负责十五种杂志。其中技巧性最高的,是“天文”及一本“有机化学”,都要很细心地安排一些符号及图形。我从这些工作中所学到的工作观念,远比从学校课本中得到的为多。
工作稳定了,车子买了,搬到公司附近的一所公寓中,有了自己生活的一片空间。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家”的温馨,虽然家中冷冷清清的,只有一个人,却也有做不完的事。我还是保持着做嬉皮时的生活方式,房中只有一个床垫,一些泡沫塑料作为席地沙发。而我所忙的,是把在四月公司收集到的一些旧杂志,捡取有意义的内容,自行编篡成为集锦,以便自我学习。
不过时间还是用不完,人的烦恼经常是来自时间。时间不够时固然紧张、焦虑,时间太多也令人坐立不安,度日如年。
我深知其中道理,人想结婚,就是为了要免除这份寂寞。可是等到新鲜感过去了,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各自寂寞依旧。不仅是寂寞,甚至于连自由都赔了进去。如果家庭中又来了新的成员,小生命是另一种时间的消耗者,人被绑着动弹不得。但是在诸般忙碌下,总算能把时间难捱的苦恼,转换成另一种烦恼。
比如说,人们坐着经常交叉双腿,我发现这就是“相互绑住”的明证。因为坐时人的重心在双股,两条腿可以左右移动,即令两腿分明属于同一个人所有,因重心分配的不同,左右两腿的压力感受也就不同。这时,人不住地想动,却又得不到任何满意的感受。如果把腿相互交叉,两只腿都不能动,则不论压力如何,舒适与否,反正是不能动,也就不动了。一旦习惯养成,一坐下,双腿便自然而然的叠在一起了。
成家也是同一个道理,人若不设法把自己绑住,就会“不安于室”。
我不愿意被绑,至少在金光照顶后,我已经失去了以往那份激情。更何况我有的是方法,使自己永远忙碌不堪。
我找到一所有合唱团的教堂,他们歌唱的水准自然比音乐学院差得多。我又变成了合唱团中的甘草,从男高音、男中音,一直唱到女中音、女高音。这一来,各个业余的合唱团,不断有人来邀请我参加。一个星期七天都排满了,我又怎忍心拒绝呢?甚至有个合唱团开给我的条件是练唱的时间由我来挑!
巴西人真爱音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读谱能力就是不好。唯一的解释是他们把合唱当作消遣,当作交谊,不愿意下功夫。在练唱时,老曲子当然没有问题,可是要使新曲子变成老曲子,可就煞费乐团指挥的心血。
在“校对间”有位女同事法蒂玛,人长得非常漂亮,但是神情高傲,很少与同事来往。有一天,她突然主动要请我喝咖啡。虽然我的人缘不错,但是对她的态度却也和其它同事一样,保持距离,以策安全。
我诚惶诚恐的接受了她的邀请,她开门见山,第一句话就是邀我参加她们的合唱团。我心上的大石放了下来,但因为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