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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昀替淑妃倒了一盏茶,道:“所以,先皇后娘娘没了……”
淑妃接茶的手一僵,热茶撒在了被褥上,深深晕开。
方嬷嬷颤着手去擦,被淑妃拦住了。
淑妃仰着头,深吸了一口气,哑声缓缓道:“是啊,先皇后娘娘没了……
宫里是什么样的地方,小五你也是知道的,你打听了过去,你亦明白,延谊宫又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延谊宫不是冷宫,却比冷宫好不了多少。
主位杨修容惹了皇太后厌恶,几个低位嫔妃数年见不着圣上一面,皇太后说晦气,不许她们出延谊宫一步,二八年华的女子就一日复一日在深宫中苦熬。
那年的夏才人,看到的只有小小的延谊宫,和探进宫墙的那支杏花枝。
永正五年,庆禧宫修缮,这片角落才有了些人声。
夏才人躲在延谊宫的角门处,悄悄往外看,经过的少年人正好转过身来,四目相对。
那少年就是黄宣,虽是工匠,但收拾得很干净,说话不疾不徐,叫人心生好感。
黄宣三五不时偷偷来寻夏才人说话,延谊宫里都没几个人,谁也不晓得这一切,方嬷嬷阻拦过,最终还是放弃了。
反正,这是个圣上想不起、皇太后厌恶的地方。
反正,夏才人一辈子走不出这里,修缮只有几个月,就当是一场梦,留下些美好,来度过看不见尽头的几十年吧。
“这块玉是他给我的,是他身上最好的东西了,”淑妃笑了笑,叹道,“女人真的很简单,就是这么一块普通的玉,在我眼中,胜过如今我妆匣里所有的金银玉石。当年我本该毁了它,可到底舍不得……本以为收着藏着,无人能知,却还是见了光……”
深秋时,修缮已到尾声,夏才人不舍别离,又无可奈何。
那个秋雨的下午,杨修容闭门养病,其他嫔妃都关着窗户免得屋里遭了雨水,只夏才人推开窗子看着萧瑟秋景。
圣上突然到延谊宫避雨,怕皇太后知道了不高兴,没有大肆张扬,他静静地来了,也看到了静静观雨的夏才人。
一夜承恩。
只因她是延谊宫的人,哪怕记了档,她也没有迈出宫门一步,没什么赏赐,也无需去向皇后磕头。
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直到她的月事断了。
方嬷嬷求了给杨修容诊脉的太医来断了断,“喜脉”两字让夏才人慌乱不已。
彼时黄宣已经离宫,夏才人握着那块白玉,抱着方嬷嬷哭了一整夜。
延谊宫的炭火从来都不足,又年久无修,冷风灌进来,冻得人骨头都痛。
哪怕是二十多年后的今日,淑妃都记得,那一年的冬天有多难熬。
比天气更冷的是她的心,她隐隐知道,肚子里的孩子并非圣上的,而是黄宣的,若这孩子生下来,那就是活生生的罪证了。
可是,她想离开延谊宫,她想过得好一些,起码能走出这小小的宫室,能用得上炭火……
怀孕,是夏才人唯一的机会了。
方嬷嬷跪在地上,老泪纵横,她想替淑妃说几句话,话到了嗓子眼里又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她记得那一夜,她安慰了夏才人很久,总归是先离开了延谊宫,若真不放心,过几个月悄悄落了这一胎……
“想过不要的,”淑妃低着头,道,“我搬离了延谊宫,封赏一样接着一样,圣上和皇太后那般看重,我没胆子下手,也、也下不去手,毕竟是我的孩子,我……”
第二百九十一章 被动
舍不得。
如何舍得?
到今日这般地步,说透了,也都是一句“舍不得”。
舍不得毁了玉,舍不得放弃长安。
一如她这些年仔仔细细养育李昀,舍不得把他养得不好。
李昀握着淑妃的手,他不想评说对错,也不想论证这样满腹牵挂的性子能否在宫中走得长远,他只知道,这便是淑妃了,是养了他十二年的淑妃了。
正因为淑妃如此,才有了今日的李昀,也有了今日的长安。
拿着帕子轻轻替淑妃擦去了眼泪,李昀斟酌着道:“娘娘不问我为何晓得是黄宣吗?”
淑妃抬眸看着李昀,等着他往下说。
李昀道:“黄宣的姐姐是从前尚服局的黄女官,她与梁嬷嬷前后脚进宫,关系极密切。梁嬷嬷认得这玉,这才会……”
淑妃怔住了。
这些年,她都把黄宣埋在心底,从不敢去打探他的事情,黄女官只是个女官,淑妃对她压根没有印象,等梁嬷嬷调到长安身边时,黄女官已经出宫了。
“梁嬷嬷是颗钉子,那黄宣呢?”淑妃喃喃,她曾经的心动,这些年的牵挂,难道都是旁人的算计吗?
李昀看出淑妃的心思,宽慰道:“娘娘莫要想偏了,您当年只是一个出不了头的才人。”
淑妃的身子一僵,良久才又笑了笑。
是了,当年的她根本入不了宫中贵人们的眼,谁也不记得她,又怎么会有人处心积虑来害她。
只是巧合罢了。
梁嬷嬷恰好被人所用,也恰好看出了问题。
淑妃理了理思绪,道:“我听说先皇后触发了碎嘴的宫女,担心她知道了真相,我惴惴不安与方嬷嬷商议,一直不知道怎么办……”
方嬷嬷哽咽着道:“殿下,娘娘彼时很犹豫,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瞧着是还不到最糟的时候,却也没找到路在哪里。那是皇后娘娘呀,即便是心里一瞬间有过大逆不道的想法,也……”
李昀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着。
哪怕知道淑妃终是害了先皇后,但李昀也不怀疑方嬷嬷提到的“犹豫”。
淑妃不是果敢狠绝之人,又是头一回害人,岂会不犹豫不迟疑?
“下不了决心,”淑妃的声音涩涩的,“有一夜魇着了,梦中说漏了,值夜的是闻嬷嬷。
她原也是延谊宫里做事的,我搬离时她来求我,都是可怜人,我便收了她。
她当时哭着跟我说,‘娘娘咱们不能再回去过苦日子了,您要掉脑袋,身边这么多人也要死的死,罚的罚,与其这般,不如真的豁出去了,搏一把,也许就活下来了’。
我叫了方嬷嬷来,三人商议了许久,说的是从长计议。
不久后,先皇后病了,我只觉得侥幸,她养病要紧,总不会来惦记着我的事情了。
可、可她没了。
闻嬷嬷说她要出宫去,我心里一惊,追问了几句,她说是她悄悄对先皇后下了手,她是为了我,主仆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既然迟疑,便由她下手。
事已至此,我又能如何?怪她动手吗?
我添了东西给她,送她出宫,什么都只有咽下去,但凡吐露一个字,什么都完了。
只是,纸终究包不住火,你母妃似是知道了,我……
是我让漱芳动手的,是我害了你母妃,又霸占了她的儿子。
到头来,一场轮回,做了恶,就是要还的。
你问过我为何不与梁氏对质,我有什么底气与她对质?我想保长安,我想保我夏家一门,哪怕败落了我也不想落到满门抄斩的地步。
小五,是我该还债了。”
屋里没有谁说话了,只有方嬷嬷低低的啜泣声。
良久,李昀沉声道:“娘娘,去旧都的人捎了消息回来,闻嬷嬷小年夜没了。”
淑妃怔了怔:“因病,还是……”
“说是因病,但我估摸着另有缘由,”李昀直直盯着淑妃的眼睛,道,“娘娘可有想过,若闻嬷嬷当年下手并非是为了娘娘,她离宫后隐姓埋名为的也是旁的缘由,那娘娘岂不是成了谁的刀子?娘娘不想将那人找出来吗?”
闻言,淑妃垂着眼帘,示意方嬷嬷不要激动,她思忖良久,叹息道:“找了能护住长安吗?
不找了,即便是做了谁的刀子,你母妃总归是我害的。
我背着这秘密这么久,今夜与你说说明白,也总算是能放下了。
这几年,哪怕我爬到了四妃,我也很累,上头是越不过去的山,下面是虎视眈眈的人。
什么情什么爱,都死了。
小五,这宫里没有什么良善人,我也不是。”
李昀离开韶华宫时,已经到了要关宫门的时候了。
他紧紧握着手中的玉佩,回头看了眼黑漆漆的韶华宫。
淑妃从头到尾没有提过让他隐瞒真相,李昀知道,是因为他自己都在犹豫,这份迟疑,像极了淑妃。
哪怕他深知在宫中生存最要不得瞻前顾后,该狠绝时就要狠绝,他还是会硬不下心肠。
夜深人静,四下无人。
安公公煮了一壶酒,李昀酌了一口,道:“你以为呢?”
“奴才……”安公公斟酌着道,“奴才以为,即便殿下想手下留情,萧家、陆家也不肯让先皇后娘娘死得不明不白。闻嬷嬷到底是替淑妃娘娘快刀斩乱麻还是另有故事,少不得要查清楚的。公主的事儿,又岂是殿下想瞒下就能瞒下了的?”
指腹摩挲着酒盏,李昀缓缓点了点头。
若闻嬷嬷背后另有主子,那位主子一定晓得长安的出身,退一步说,没有那么一个人,还有一位梁嬷嬷。
梁嬷嬷认得玉佩,知道长安并非公主,她的主子亦是知qing ren。
有人苦心积虑地安排了巧源和田嬷嬷,就是为了揭开这一切,又怎么会由着李昀隐瞒?
眼下的处境,实在被动。
李昀一口饮尽了酒,道:“我也尝到了娘娘那种进退不是的滋味了。”
安公公想了想,道:“殿下,您晓得圣上的脾气,有人定然比您急。”
皇家要讲颜面,真相大白时,圣上留不得长安,但也会恼怒把事情摊到台面上的那个人。
“说得在理。”李昀垂眸道,他就不做那把刀子了。
第二百九十二章 木盒
惊雷阵阵,树上冒了春芽。
陆培静叫雷声闹得夜里没睡好,白天就没什么精神。
于嬷嬷快步进来,压着声儿与在榻子上小憩的陆培静道:“娘娘,淑妃娘娘不大好了。”
陆培静抬起眼帘,撇着嘴道:“这就不大好了?我原琢磨着,好歹能叫她撑过三月半呢。”
谢筝转眸看向窗外。
淑妃的生死早就定下了,到底能活到哪一天,全看圣上的心情。
之前推断过,估摸着三月下旬是这可能的。
宫里给办了丧事,赶上清明落葬,也算是全了颜面了。
淑妃知道分寸,哪怕是不愿意死,也断断不会往后拖的。
只不过,现在才二月末,若说识相,那也太识相了。
韶华宫里的状况瞒不过宫里众人,为了让淑妃“因病去世”,原本也就没打算瞒着。
这一日太医进进出出的,各个都阴沉着脸,各宫室的只看太医们的脸色就能推断出淑妃的身体状况了。
雨势渐渐小了些。
陆府里,陆培元开着窗,坐在榻子上饮茶。
他今日休沐,由因着是雨天,便在家中休息。
唐姨娘撑着伞走到院外,一眼就看到了里头的状况,她取出袖中的信笺,与单丛道:“夫人从旧都捎了信过来,我给老爷送进去。”
单丛堆着笑,搓手道:“姨娘,老爷吩咐过了,他今日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