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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锦-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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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跟岁儿还不能走,要等大堂里问话画押,”陆毓衍与谢筝道,视线落在她的脖子上,沉声道,“怎么瘀痕还不好?前次带回去的药没有抹吗?”

    谢筝睨他,她这会儿又不是坐在他对面,他既然看不得伤口,又何必看呢?

    腹诽归腹诽,谢筝嘴上还是老老实实道:“擦伤都已经好了,瘀痕散得慢,奴婢这就把丝巾围上,不叫二爷看见了不舒坦。”

    “围什么,”陆毓衍一把抽走了丝巾,便走便道,“大堂里问话的时候,还不是要取下来?你这脖子就是个物证。”

    谢筝被他一打断,一口气哽在了嗓子眼里,不晓得该质疑她好好的一个人,成了一样“物”,还是先问陆毓衍把丝巾拿回来。

    陆毓衍脚步大,留给谢筝一个背影。

    谢筝抬声要叫他,岁儿过来怯怯拉住了谢筝的袖口,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她。

    “人已经认过了,大堂上,杨大人问什么,你老老实实答就好。”谢筝安抚岁儿道。

    岁儿眼眶通红,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我们夫人待她亲厚,还帮她,她不仅害了夫人,还给夫人泼脏水,怎么能这样呢?”

    谢筝心思一动,压着声儿问她:“你跟了郑夫人没几年吧?除了大公子,夫人与郑博士没有其他孩子了?”

    “没有了,”岁儿撅着嘴,道,“姐姐别听那罗妇人胡说!我听府里的妈妈说过,夫人跟老爷成亲的第二年就生了大公子,可惜生产时损了身子,再也不能生养了。妈妈们都说,亏得是个儿子,上头也没有公爹婆母了,老爷不介意,夫人的日子才能舒心许多。”

    大堂方向传来威武喊声。

    谢筝牵着岁儿过去,站在大堂外,看着跪在堂内的罗妇人。

    杨大人坐在大案后头,手上一块惊堂木,旁听的刑部、大理寺的大人们坐在两旁,陆毓衍和苏润卿因着是替李昀做事的,虽无官身品级,也在杨大人下首落座。

第三十六章 心死

    惊堂木拍下。

    一直提心吊胆的岁儿冷不丁听见这么一声,吓得险些叫出声来,死死捂着嘴才忍住了,整个人缩在谢筝身后,只敢露出两只眼睛去看大堂里。

    陆毓衍与苏润卿一道坐着,人抓回来了,杨府尹主审,也不用他们多说什么。

    罗妇人失女,确实是悲惨事,但她也不该杀人泄愤。

    杀人,是大恶。

    事已至此,还是坦白交代了,免得再多受皮肉之苦。

    陆毓衍没有再看罗妇人,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大堂外。

    谢筝一动也不动。

    黄昏的余晖散去,夜幕渐渐降临,落在她身上,仿若是落下了一块浓郁又沉重的幔帐,闷得厉害。

    大堂里点了蜡烛,亦有灯笼光,却也只照亮了里头,以门槛为界,里外浑然是两个世界。

    她站在夜色里,凤眼似是蒙着一层雾,隔绝了光,照不透深邃的眼底。

    谢筝缓缓攥紧了垂在身侧的双手,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前一回,看父亲坐在大堂上审案,是在什么时候?

    她从小就仰慕父亲。

    谢慕锦的才华与品行,深深刻在她心中,那份气度与洒脱,查案时勤勤恳恳、仔细慎重的样子,谢筝闭上眼睛都能回想起来。

    谢筝还记得,她在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去谢慕锦的书房里,拿父亲的笔墨纸砚来写字,好像这么一来,她也能像父亲一样,下笔入木三分。

    顾氏不止一次说过,谢慕锦的书房里有公文、有案卷,叫她莫要进去捣蛋。

    年幼的谢筝从来听不进去,偶有一次,一不小心把桌上厚厚的书册给弄乱了,散在地上。

    顾氏不敢胡乱给谢慕锦收拾,只让谢筝在庑廊下罚站,谢慕锦回来看着那一屋子的狼藉,对上谢筝委屈又胆怯的样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自打那之后,谢筝就再也不敢乱来了,她还会去书房里,可每一次都是小心翼翼的,没有再弄乱过东西。

    因为那夜三更天她醒来的时候,书房里的油灯还亮着。

    顾氏告诉她,谢慕锦公务忙碌,本就歇得晚、起得早,叫她一捣蛋,更是要花费时间来重新整理。

    到镇江之后,谢筝瞒着顾氏,去前头大堂里听谢慕锦堂审。

    谢慕锦端坐大堂上,一身知府官服衬得而立之年的男子俊朗不输世家少年郎。

    衙门前后院就那么点地方,其实也瞒不过顾氏的眼睛。

    谢筝机灵,每每顾氏恼她,她就缠着顾氏说父亲在大堂上如何威风、如何寻到犯人的疏忽之处,把谢慕锦说得跟狄公在世一般,逗得不好意思去前头看的顾氏抿唇直笑……

    那时候,母亲笑得是真的高兴,她也是真的快乐,以至于那个时候她说过的每一个词,谢筝都记得清清楚楚。

    又是一声惊堂木。

    谢筝猛得回过神来,待想到如今处境,不由抿唇苦笑。

    镇江府衙的后院烧毁了大半,她的父母也已经不在了,她再也不可能看到谢慕锦拍下惊堂木了。

    鼻尖酸酸的,眼眶不由发热,谢筝吸了吸鼻子,想把所有情绪都压下去,可听到大堂内罗妇人颤声说着惨死的宝姐儿,她的呼吸依旧不顺。

    实在是闷得慌。

    杨府尹仔细问案,罗妇人也算爽快,虽然目光空洞得仿若失去了三魂七魄,但她的语言还算完整。

    她说了从婆家归家之后的所有事情。

    三姑六婆说话,很多时候就是一把把刀子。

    罗妇人被婆家冠上克夫克子的名声,又被赶回娘家,整个燕子村都被京城南郊的村落当成笑话,连带着村子里嫁出去的女人们都抬不起头来。

    罗家也骂了些不好听的,罗妇人要依着娘家过活,又不是那等嘴皮子厉害会与人骂架的人,只低头受着。

    罗老太不肯白养她们母女两个,那三妯娌又一阵煽风点火,罗妇人没办法,只好进城谋了个老妈子的差事,一个月半吊钱,她一个铜板都舍不得花,全拿回罗家,只盼着罗老太看在这几百个铜板的份上,能让宝姐儿吃饱饭。

    可宝姐儿最终还是没有活下来。

    端午时,主家赏了两个肉粽子,罗妇人没吃,就存着,等到了不当值的那天,拿着粽子,并节日里赏下来的几十个铜板,高高兴兴回了燕子村。

    整个罗家,整个村子,都没有她的宝姐儿了。

    罗妇人急了,去问罗老太,罗老太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才道:“跟着我们这种人家,能吃什么饱饭?我前两天送去城里善堂了,她没缺胳膊少腿的,指不定就叫哪家好心人看上,抱回去好吃好喝养着,怎么都比跟着你强些。”

    道理似乎是这么个道理,但又不是要饿死了,罗妇人怎么会愿意把女儿送走?

    她匆忙下山,去了罗老太说的广德堂,里头却没有宝姐儿。

    也正是在那里,她遇见了郑夫人。

    罗妇人一心存着能在哪家善堂里找到宝姐儿,却没有想到,宝姐儿死在了山里。

    村里去采山珍的汉子发现了宝姐儿,存着几分善念,把她带了回来,那副惨烈样子,便是男人看见了,夜里都睡不安稳。

    罗妇人当时就厥了过去。

    等醒来后,她质问罗老太,却得来了那么一番话。

    “所以,我把她推下了山,”罗妇人说到这里,干裂的嘴唇微微扬起,露出一个满足且安心的笑容,“她不是信佛吗?不是想登极乐吗?那就让她去吧。”

    许是罗家太狠,宝姐儿又死得太惨,那之后,倒没人再说罗妇人长短,只说罗老太的不是。

    罗妇人离开了燕子村,她无处可去,最后落脚在一间香火不盛的庵堂里。

    “我只是想弄明白,她们念经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罗妇人歪着头道。

    那日下午,整个庵堂里静悄悄的,老尼在屋里做晚课,罗妇人就在庵堂里走动。

    一个村妇哭哭啼啼进来,直冲进大殿里,扑通跪在菩萨前头。

    罗妇人跟了上去,就听见那妇人哭日子疾苦,哭儿媳不善,她要与儿媳同归于尽,又祈求佛祖原谅她。

    “杀人就是杀人,佛祖为什么要原谅?”罗妇人茫然的目光落在明镜高悬的匾额上,道,“她既然想同归于尽,我就先杀了她吧,也免得叫她多害一条人命。

    她儿媳要是死了,她儿媳的娘要多伤心啊。

    就跟我一样。

    我的宝姐儿死了,我的心也死了……”

第三十七章 交代

    天色大暗。

    上弦月隐在云层后头,只映出一点灰蒙蒙的光。

    谢筝听罗妇人陈述,心境比这夜色更渗人。

    罗妇人果真是疯魔了,她的内心已经不会为了谋人性命而动摇起伏了,唯一能让她激动、让她痛苦的唯有宝姐儿的死。

    从最初听村妇说要与儿媳同归于尽开始,她说得很完整,记忆没有一点偏差,能记清这一桩桩案子的顺序,也记得她到底做了些什么,直到静心庵里又害了一人。

    那个时候,衙门里已经查得很紧了,虽然还有破旧庵堂可以落脚,但罗妇人需要食物,就不得不去像宁国寺这样的香火繁盛处寻些口粮。

    “我知道杀人不好,可她们就一个个出现在我面前……”罗妇人的声音低了下去,沉默了许久,才又道,“我知道我是怎么杀人的,但等我杀了人,我又记不清我是怎么拿了绳子、怎么上前勒住了那些人的脖子、怎么用力的,我都不知道。

    我只知道,在我跟前的人已经死了……

    我要花上好几天,认认真真去想,才会想起来我到底是怎么做的。”

    出入宁国寺的那几天,罗妇人见到了很多香客,也许是大殿里一直有很多人,她的心中并没有涌起过杀人的念头。

    那几日,是这两个多月里,她过得最平静的几日了。

    直到那天下午,罗妇人看到了郑夫人。

    罗妇人一直在郑夫人的厢房不远处,她想向郑夫人讨些干粮,又怕郑夫人问她这两月的行踪,问她宝姐儿的事情,她看到谢筝送了点心之后去了舍利殿,就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原本,罗妇人并不会对谢筝这样的二八少女出手,但谢筝虔诚的样子印在了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勒住她了。”罗妇人一面说,一面转过头来,看着站在堂外的谢筝。

    杨府尹唤她,谢筝愣怔着,被岁儿轻轻一推才回过神来,依言迈进了大堂。

    “当日情形,与罗氏讲得可否一致?”杨府尹问道。

    谢筝点了点头:“一致。”

    罗妇人盯着谢筝脖子上的瘀痕,皱了皱眉:“没有勒死你呢,算了,你还那么小,你要是死了,你娘也会哭的……”

    谢筝呼吸一窒,夜风吹进来,冷得她一个哆嗦,她忍住眼泪,喃喃道:“是啊,我要是现在去见他们,他们一定会哭的……”

    落寞萦绕眉梢眼角,谢筝垂下了眼帘,盯着自个儿的鞋尖。

    她的声音很低也很轻,连边上的罗妇人都没有听见她的自言自语。

    杨府尹又问了谢筝几个问题,她抬头作答,余光瞥见陆毓衍,他神色凝重,目光沉沉,似乎是在想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

    罗妇人终于说到了最后一桩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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