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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遂真是郁闷极了。他看着刘贺,犹如看着一个从石头蹦出来的猴子。这个猴子,仿佛不知人间世故,更谈不上什么政治伎俩。凭他这一身泼猴脾气,不知长安城是否会有好日子过呢。
龚遂问刘贺:你能保证到未央宫前哭出声来吗?
刘贺:应该没问题吧。
龚遂:你不要跟我说应该,而是保证你一到未央宫,眼泪必须哗啦啦地流出来。
第十九章 27天闹剧(一)()
刘贺惊讶的问道:“此话怎讲?”
龚遂一脸坚毅的道:“很简单,你到未央宫如果还不会哭,你就别想在长安里混了。我现在就告诉你基本程序,可记住了。我们昌邑王国的丧帐,设在未央宫门外御用大道北面,丧帐前有一条南北小路。你一到小路,立即下车步行,面向西边,伏拜在地,然后痛哭流涕。哭得差不多的时候,才可以止哭。”
龚遂的话,吓到了刘贺。刘贺一听,坚定地说道:“请放心,这个小事,我还是能办得到的。”
队伍停了下来,刘贺伸手抹了把脸,嘿嘿桀笑两声。龚遂撩开帷帘,刘贺在待者的搀扶下双脚终于平稳的落了地。
街道上早有执金吾率兵卫负责清道警戒,将围观的百姓驱逐到道路的两旁。刘贺刚下车,围观的民众便发出一声感慨般的呼声,犹如海浪般汹涌起伏。
身材颀长,一身斩缞丧服的刘贺无论往哪站都是极其引人注目,特别是他从帷帘掀开便扯起嗓子高喊了一声,等下了车后不等随行众人反应过来,他已矮身跪伏在了地上,向着西面的未央宫阙楼号啕大哭。
刘贺哭得凄惨,这一声哀婉凄厉的悲鸣勾起了沿街围观的百姓对英年崩逝的大行皇帝无限眷恋之情,不消一刻,呜咽声犹如瘟疫般迅速传播四散,未央宫外响起一片伤心的哭声。
上官皇后眼神空洞的转向围拢在前殿上的公卿大臣,未央宫外隐隐约约有哽噎的哭泣声,但是大臣们的表情都是严肃谨慎的,她的外祖父更是蹙紧了眉头一言不发。
她叹了口气,既然那么多人都选择无视宫外的动静,她这个未亡人又何必自扰?她拖沓着脚步走向梓宫,棺柩外套着金椁,棺椁的盖子都还没有盖上,她的夫君此刻正躺在棺柩内,棺椁周围搁着上百斤的冰块。
夏日炎炎,冰块在热气中蒸腾着氤氲,刘弗陵包裹着金缕玉衣的尸身就躺在这片茫茫雾气之中。她刚想走进那片氤氲中,便有侍卫站出来劝阻,她没生气,脸上甚至连眉头也没动一下,只是面无表情的盯着那些侍卫,直到霍光发出了唯一的声音:“来了。”
殿内光线昏沉,殿外明媚绚烂,以碧空白云作景,上官虹回首时只看到一个披麻戴孝的白色人影踉踉跄跄的哭爬上殿前石阶,然后在殿门口跪了下来,涕泪纵横,毫无形象可言。
她几乎是怀着某种强烈的祈求之心走向那个人,可当刘贺泣不成声的抬起头,她在看清那张年轻秀美的面容时,禁不住连退两步,颓然无力的垂下泪来。
作为刘弗陵的继嗣者,她一直期翼着刘贺能有些与刘弗陵相似之处,可是现在看来完全没有。那一眼的印象她除了看到一张俊美秀丽的脸孔外,刘贺身上没有一丝一毫刘弗陵的影子。
“皇后,这一位便是昌邑王。”上官虹将视线转向霍光,霍光陡然触到那冰冷的目光时,微微打了个寒噤,但眼下的状态容不得多想,随着刘贺进殿的还有一批昌邑国的随从,其中便包括了昌邑国丞相安乐、中尉王吉、郎中令龚遂等人。
目前要如何衡量这些即将加入的政客才是霍光首要考量的大事,为大行皇帝的丧事以及选立新主事宜忙得焦头烂额的他实在无暇分心去顾及外孙女的情绪。
“昌邑王臣贺,叩见皇后!”刘贺哭倒在上官虹的脚下。
上官虹神情漠然的低头:“可。”
她继续盯着刘贺看,霍光就站在刘贺边上,一个是十八九岁的年少君王,一个是年近六旬的三代老臣。两个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她目光飘远,将殿上闹哄哄的人群一一打量了遍,最终又重新落回到那片氤氲之中。
刘弗陵在天之灵可知此刻发生的事?他就躺在那里,可听得到这些人即将迎立新的天下之主来取代他?
也许,不用听到,这样的结果,他生前便早就料到了。
他是那样的聪慧,聪慧到能一眼看透人心,所以他放弃了自我挣扎,也放弃了一切。
或许……没有子嗣是对的。
如果有了子嗣,那现在被迎上天子御座的将是一个年幼无知的孩童,而他又怎会忍心让自己的儿子重新走回自己的老路?
继嗣者到位,皇后到位,三公九卿到位,宗亲百官到位。当工匠们终于合上了刘弗陵停灵一个半月的棺柩,当大鸿胪史乐成高呼那声:“哭——”满殿响起震耳欲聋般的哭声时,上官虹却像是一个灵魂早已出窍飞散的人俑般,没了任何情绪。
元平元年六月初一,昌邑王刘贺受皇帝玺绶,袭天子尊号,成为汉朝第九位继任大统的皇帝。同时,上官皇后受尊为皇太后,尊大行皇帝谥号为“昭”——依礼谥法,“圣闻周达”曰昭——是为孝昭皇帝。
六月初七,孝昭帝灵柩出殡,安葬于平陵。
“皇后……皇后……”
炙热的阳光从指缝间落下,光斑在她眼睑上舞动。
她仰起头,在白茫茫灿烂的曦光中找到了他的身影。
“啊……”她哑着声,小小的声音压抑着她激烈的心跳,“陛下……”不敢让他知道自己内心有多窃喜,她疾步迎上去,脚步放得那么轻。
她又等了他一整天,也无所事事了一整天,从睁开眼就开始思念,即使阖上眼,也渴望着他的气息能再次回到这座冰冷寂寥的宫殿。
“虹。”他像以往那样唤着她的名字。
她张开双臂,环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的胸前。
他的声音是那样的低沉迷人,这是她渴望已久的……
“朕是喜欢你的……”她痴迷沉醉,闭着眼聆听那个令她心动的声音在她耳边环绕,“朕喜欢你……”
朕喜欢你……
她心颤,他说他喜欢。
眼泪就这样淹没,她喜极而泣,激动得抑制不住的抽搐震颤。
“皇后……皇后……”
他似乎想挣脱她的怀抱,急于离开。她哭喊着誓不撒手:“别离开我!别抛下我一个人!求求你……别把我一个人扔在未央宫里,我怕……”喊到最后,声音已经抖成碎片。
“皇后!皇后!醒醒……”
侍女们轻轻摇动皇后的身体,却换来她哑然的呜咽,床上那个小小的人儿蜷曲着身躯,手里紧紧抓着一件男式的常服,衣缘上绣着吉祥的饰纹,那是大行皇帝的遗物。
她身子猛然一抽,眼睛陡然睁开了。眼皮突突的跳着,她满头大汗,樱唇微张,眼瞳中布满惊恐与哀痛。
终于……还是剩下她一个人了。
第十九章 27天闹剧(二)()
从她五岁进宫起,她就隐隐觉得她被人抛弃了。全天下的人都抛弃了她,她的祖父、祖母、父亲、母亲……现在是那个陪伴了她十年的男人,终于也抛下了她。
她醒了,从梦中醒来,随即又继续堕入一个无边的噩梦中。
她继续蜷缩起四肢,头埋在膝盖上,呜咽的哭泣。
侍女们面面相觑,皇后的哭声小小的,像根细微的丝线,却叫人感觉无望的痛。于是她们一边抹泪,一边将她扶起来:“皇后!霍将军差人来传话,说是昌邑王的车驾已经到了灞上,他让你准备一下……”
皇后双瞳茫然,她虽然停下了哭泣,顺从的从床上走了下来,可那种感觉就好像站在面前的不是个有人气的活人,而是个拨一下动一下的人偶。
侍女们惴惴不安,怕她没听清楚,于是重复了一遍。没想到她却突然哑着声打断她们的话:“昌邑王后可曾一并随驾同来?”
侍女皆愕,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如意又命人梳妆,妆容整理到一大半,出去打听的侍女才回来禀告:“昌邑王后因昌邑王奉诏急切,此次并未随车驾一同前来。”
她怅然的望着铜镜内的影子,云鬓花颜。
——你是个好皇后,以后也会是个好太后。
他这样对她说。
她今年十五岁,十年前她成为他的妻子。
往后看,她的一生还很漫长,也许会有更多的十年要继续煎熬。
可作为他的妻子,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上官虹搬出了未央宫椒房殿,住进了未央宫东面的长乐宫中,也彻底割断了她在未央宫十年岁月的点点滴滴。
未央宫椒房殿送走了上官太后,同时迎来了新的女主人——昌邑王后郁芳。
刘贺的妻妾数十人,其中还未包括那些来自昌邑国的歌伎舞姬,这些新入驻未央宫掖庭的女人在郁芳的率领下,和原先的掖庭宫人立即划分出了鲜明的对比阵线。
郁芳今日从未央宫到长乐宫不只是单纯的以晚辈身份来拜谒皇太后的,显然她是有所为而来。虽然刘贺尚未封后,但未央宫后宫主位的人选想来也已经不用置疑了,至少郁芳俨然是以皇后之尊的身份来面对上官太后的。
“陛下身体可好?”上官虹的语气平淡中不带多余的感觉,虽然是在询问,但任谁都听得出来她只是在例循礼仪的有此一问。
郁芳坐在她的南侧位,因为上首的位置上此刻正坐着霍大将军的夫人。郁芳本是怀着对这位年纪比自己还小的小太后的好奇之心而来,想对其一探究竟,没想到长信殿内居然还有其他人在,而且霍夫人显然一点避席退让的意思也没有,气定神闲的坐在上首席位上,只在她进门时稍许跽起上身略略做了做欠身的样子。
“陛下近日忙于政务,彻夜勤勉,经常出入天禄阁。”天禄阁乃是汉初丞相萧何所建,阁内收录了有关汉家皇室的各类秘档以及重要书经典籍。
上官虹微微一愣,尚未开口询问,边上的霍夫人倒是不咸不淡的笑了起来:“怕是你记错了吧,陛下常去的是石渠阁吧?”
石渠阁位于未央宫的西北角,与天禄阁东西相距约两百来丈,同样是萧何所建,只是阁内收录的皆是从秦朝收获得来的各类藏书图籍,更是本朝各类博士学者们研究探讨学术的场所。
天禄阁与石渠阁虽然同为收藏典籍之所,但收录的书目类别却不同,皇帝若为上进求学之故,去的当是石渠阁。郁芳初来乍到,哪里分得清这两阁之间的区别,若是一时说错也是情有可原,但这个错处却由本该属于宫外人的霍夫人提点出来,怎么听都觉得是种毫无修饰的讽刺。
郁芳的脸色有些不好看,最终勉强克制住,向上官虹请示道:“有件事妾不敢擅自作主,所以先问问太后的意思。关于掖庭孝昭帝的宫人……是都搬到长乐宫来陪太后解闷儿,还是迁到北宫或是桂宫去?”
北宫位于未央宫以及长乐宫之北,未央宫掖庭人数众多时,一些不得志的后宫姬妾便安顿到那里居住。历代被迁居于北宫的后宫女子中最出名的当属孝惠张皇后,那是一个同样十五岁就死了夫君的年轻皇太后,在高皇后吕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