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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听了,打了个酒嗝,摇头晃脑地说:“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谁不知道二太太的妹妹家有个宝姑娘,生得天上有地上无的。那府里都说呢,宝姑娘可比林姑娘还好,又会待人又会处事儿,胸襟又开阔的。更妙的是宝姑娘自打来时就戴着一块金锁,说是要遇到有玉的才可配为婚姻。”
说着便斜睨着醉眼看向林福,只笑道:“老哥哥,不是我说。这话儿说出来,我若是太太,自然也是偏疼宝姑娘的。何况如果我们家里琏二奶奶又不管事儿,这管家的担子一时分不出人手来,那还是宝姑娘在二太太身边帮衬着。这宝姑娘还没进门呢,就已经管事儿了,要日后进了门,岂不是更得心应手呢。”说着,又打了一个响嗝。
林福是何等精明的人物,听到这里,心中便明白了三分,遂又给他倒了几碗好酒,岔开话题,问起贾宝玉的脾性来。
那人便一径地抱怨道:“我们这个爷,比小姐还娇贵呢,外头看着好,里头不中用。只怕是说了,老哥哥你也未必信。宝二爷长这么大,连个正经的学堂都没上过,书也没读过几本。如今都九岁有余了,可那四书都还没念呢,每日里要他念书,他便骂起读书的都是国贼禄蠹之流。想来当年珠大爷在时,这么个年纪早就已经挑灯夜读赶着为科举仕途了。”
他才说到这里,边上便有一个也凑过来笑道:“可不是,说起这个来,前些时候他还为了一个小秦相公去上学,又在学堂里打架,小秦相公没了,他也就没心思再去了。”
林福便惊讶道:“怎么,府上的舅老爷竟不管?”见那两人摇头,林福又问:“不是还有老太君么?”
那人便叹了口气说:“老太太宝贝我们这个爷,老爷先前还管,后来就不管了,成日家疯疯癫癫,说的话人不懂,干的事儿人也不知,穿要穿好的,吃要吃好的,那东西还不能是嫁了人的婆子做的,须得是未出门的标致姑娘们来做,样样儿都精细到了十二分。”
旁边那人也笑道:“可不是,真真儿的深闺小姐怕也没这么身娇肉贵呢!”
林福把这些话一一地暗记在心里,把那两个醉汉着人扶下去歇息,等到林如海回来便一五一十禀告了。
林如海未等听完,已是怒不可遏,手边一套雨过天晴的汝窑瓷盅已经碎了一地。
女孩儿家的声名体面何等要紧,那贾家竟然由着下人胡言乱语,没影儿的事情就先传出话儿来,倘着叫人知道了,黛玉一辈子都完了。又想到那贾宝玉的人物形状,林如海更是气得胸口发闷。这贾老太君好算计,说是亲上作亲的事儿,可也不看看她那乖孙配也不配!
小小一个五品官的嫡次子,论袭爵也论不上,论继承家业又能继承多少。偏还每日里不稀罕读书上进,竟还惦记他的女儿!林如海忿忿地拍案怒道:“明日就打发了那两个回去,再带了信去回了那贾家。”
林福忙劝道:“老爷千万别气坏了自己。依我看来,这事儿可不能张扬。说不得那贾老太君不过是写了信来问一问老爷的意思,探探口风罢了。若老爷肯应,便着人下聘,若老爷不肯,自然先搁置一边不提的。可老爷倘或气急了当着众人的面儿说出这事儿来,可要姑娘的脸面往哪里搁呢。”
林如海何尝不懂这个道理,只是他被这样的话给气急了,才失了常态。听得林福这样说,便也点头叹道:“是我想得不周到了,原是那贾府忒欺人了些。”
林福从小看着黛玉长大,心里早把黛玉视如己出,今日听得那贾家的下人这样满嘴的胡说,心里的不快可不比林如海少。只是他不能和老爷一样失了常态,否则这事儿闹将出来,可是给黛玉没脸了。
林如海气过后,林福便温声劝道:“幸而姑娘如今已经搬离了贾府,又有大爷看顾着,老爷只放心罢,必没事的。”
林如海一想到黛玉如今已经住在自己家中,和贾家来往又不甚密,心里也放心不少。又听得林福提起林泽,便也笑道:“这倒是了,有泽儿在京中照看弟妹,我最放心不过的。”说着,便又笑道:“不过再有月余,我们也要收拾起去京城了,待得那时,便万事无碍了。”
林福听罢,不禁大喜,这便意味着顾大人在盐政这一块儿已经接手了?
林如海淡笑不语,只垂眸看着手边一摞书信。那都是林泽每半月一封地寄过来的,有说起黛玉的女红针黹,也有说起林澜的读书用功,更多的是他们在京中一切安然无恙,让他在扬州千万别太挂记的。林如海舒心一笑,这是他的好儿子,这样的懂事乖巧,那贾家的宝玉,哼,当真给林泽提鞋都不配,还敢惦记着黛玉!
“研墨,我要写两封信。”
第二日傍晚,林福便送了那贾家的两人上了船,带着林如海婉拒亲事的信和备下的年礼。其实这日一大早,已经有林家的下人带了林如海写给林泽的信去了京城,只是这时间错开,收到信的早晚也有不同罢。
果然,没一日的功夫,林泽已经收到了林如海命人送来的信,当下也是怒气冲冲。好一个贾宝玉,这都离得他远远儿的了还这么不省心。林泽抬手抚上额角的疤痕,虽然没有破相,可他这笔帐还没好好儿地跟贾家算呢。既然贾老太君这么急着要送贾宝玉撞到枪口上,他可不会好心地放过他!
林泽想了想,还是拿着林如海的书信到黛玉房中。见林朗正在榻上和唧唧玩耍,黛下坐在窗下伏案作画,见他进来,便只抬头笑道:“怎么这早晚的来了,一清早的时候,平日也不见你。”说是这么说着,见林泽来了,黛玉却还是笑着让甘草彻茶,又叫青杏搬了椅子过来给林泽坐着。
林泽探身过来看着黛玉笔下的画作,不禁叹道:“玉儿如今大了,这画儿也越发的好了。”
黛玉听他这么说,不觉抿唇笑道:“好端端地说起这些来,害不害臊。往日怎不听到你夸我画得好呢,今日偏说起来。你快说说,这是什么缘故?”
林泽低叹一声,只打了个眼色,甘草和青杏意会,便带着屋里的丫头们相继退了下去。留下林泽、黛玉、林澜三人在屋内。
黛玉便有些纳闷起来,这还是第一次林泽说话还避着人的,不觉放下了手中的画笔,也坐正了身子只等林泽开口。
林泽便道:“太太走得早,因家中无长者教养,我们才来了京城。唉,只是进了那荣国府,我也不觉得好上多少。你不知道,贾家的老太君给老爷去了信,说他们家大姑娘如今封了贵人娘娘,是一件大喜事。又提起你和贾宝玉感情身后,加上宝玉又是知根知底的,所以想结为姻亲,也是想亲上加亲,然后不叫你受委屈的意思。”
黛玉听完,冷笑一声,道:“不是有金玉良缘么?怎么又找到我这里来?”说着,又见林泽把信拿来给她看了,便冷笑道:“外祖母这是什么意思,没影儿的事儿偏问到老爷跟前去,若要传出去我还要不要活了!那贾家的奴才向来是眼高手低嘴上又管不住话的,几杯黄汤下肚,就是把主子家的祖宗都能数出来,偏还要说起这些!”
林泽见她脸上着恼,心里终于把对原著里那些木石前盟之说释怀了些,也点头道:“妹妹你也别恼,照我看来,必是那老太君如今听闻了金玉良缘的风声,又听到宫里传来了喜讯,不免有些骄矜之意。父亲如果正是蒸蒸日上之势,那贾家的人,哪一个不把眼睛放在这上面。”
黛玉便有些气恼,只说:“我难道就是他们能随便说道的了?外祖母说什么我和宝玉感情甚笃的话来,这是什么意思呢!便是我平素住在那里,不过就在梨香院里和老太太那里走动,每日也只和姊妹们顽耍。就是这样,日日进出来去的,那也有崔嬷嬷在旁看着呢,怎么就传出这种话来!”
林泽见她说着说着已经红了眼圈,便忙拉住黛玉的手安慰道:“妹妹你放心,便是老太太亲提,我想老爷也不肯应的。”说着,便指着那信上林如海的话给黛玉看。
黛玉听了林泽的话,又看了一回林如海的回信,方把眼中泫然欲泣之泪慢慢地收了。
林泽摸了摸黛玉的发顶,只道:“咱们在那荣国府住了那些个日子,他家怎样,就是单瞧着也能瞧出来了。奴大欺主,说得可不就是他们家呢!琏二嫂子那样要强的人,如今不也藏拙守愚地不肯管家了。他们家的家声那样的差,就是贾家老太君求到皇上面前,我拼着一死也决不让你进他们家。”
黛玉低声,不免心里感动十分,眼中便落泪低泣叹道:“哥哥。”
林泽便笑着应了一声“哎。”又笑道:“老爷信里已经说了,这事儿他已经拒了,怕最早今晚,最迟明日,贾老太君也就知道了。日后这事儿也休得提起,待我考了功名,求取我妹妹的没有几百家也有上百家,那个‘假宝玉’,哼,值当什么!”——值当个屁!
黛玉道:“咱们只当不知道也就是了,谁还见天儿地出去说呢。如今我们都离了他们家,还传出这些话来,我只要念一声‘阿弥陀佛’,幸而走得早呢。”
听得林泽也笑了,只说:“正是了,那位薛姑娘如今还在他们府上呢,有得他们自家头疼的。和我们却是无关,等哪一日他们自家后院起了火才罢。”
黛玉一愣,便问何故,林泽却淡笑不语,只说:“如今他们家的大姑娘成了宫里的贵人娘娘,那一家子原先就不甚规矩,下人嘴上没个把门儿的也是常有的事儿。现在又有了倚仗,你就瞧好了罢,从前老太君还能压着二舅母一头呢,再往后,还不定谁的气焰大呢。”
黛玉一听便懂了,当下便叹息一声说:“那时在老太太跟前,每日里常听她和二舅母说起大表姐,我只想着大表姐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却在深宫之中,也为她一叹。可现在想来,既是说舍不得大表姐,怎么偏又把大表姐送去了那见不得人的去处。搏来的富贵,难道那样好不成?”
林泽便道:“各家有各家的缘法,咱们家不必姑娘出去抛头露面地挣富贵,可人家却未必的。”
此话一说,黛玉眼眶忽然一红,滴泪道:“哥哥,你不知道,我前日做了个梦。那梦,古怪着呢。我梦见我什么都没有了,爹娘、兄弟、家业,无依无靠孤苦伶仃地寄人篱下,由始至终,不过是任人作践,任人取笑。人家上下,寻常丫鬟婆子都能给我使脸色,我只好忍气吞声,日日垂泪。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这句诗是那梦里我自己做的,倒像是把我那样的情境形容得尽了似的。”
那日,黛玉是从梦中惊醒的。她梦见她从没有哥哥,弟弟也在她五岁的时候溺水死了。她挥别老父,在母亲亡故之际只身上路到荣国府里,见了许多人,看了许多事。后来又被送回扬州,只因为父亲身子每况愈下,终于没了,而她一个孤女,只能孤零零地再次回京。
就像是走马观花,她看到了许多景儿许多人儿许多事儿,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可那样真切,就像是她亲身经受过的。她很想从那梦里醒过来,可偏偏像是被强逼着看了一回。等人去楼空,家业尽散,她一身冷汗地惊醒过来,才知道那不过是个梦罢了。
如今的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