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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愈心知他是不愿提起当年,故转移话题另起了别话,心中也不在意。又听水湛提到林泽坐馆一事,不由地又笑又叹:“当初我虽是受了殿下之托往扬州去,心中却并不以为然,只是为着殿下和我之间的师生情分罢了。可去了林公府里,才晓得这样难得的孩子天底下也不独殿下一人。”说着,又笑了,“他自幼聪敏懂事,又最乖巧不过的孩子,才两三岁的年纪就已经知道亲侍娘亲,当真是最听话惹人疼惜的了。”
见水湛眼底泛起几分涟漪,为防水湛失态,沈愈便止住话头,只皱眉道:“那孩子素来最守规矩识礼仪的,今日这样的事情从未有过。我心里着急却见他一脸疲累,想来是遇着什么骇人的事了。又见他随行的小厮被人打了下来,脑门上恁大的一个血窟窿端的吓人。”看水湛脸色猛然沉了下去,沈愈继续道:“若不是三殿下亲自送他回来,我也必要去寻的。只是既然三殿下接了人来,想来这事的前因后果殿下也熟知一二,不如说来你我二人合计一番。”
沈愈话音刚落,水湛却忿忿地冷哼一声,一双漆黑的眼睛里怒火昂然,只咬牙道:“待有一日,不叫那浑人死在我手上,岂有他的好果子吃!”又见沈愈拧眉看向自己,便收敛几分怒意,只道:“学生莽撞,那欺负人的正是金陵城里最有财势的薛家哥儿,名叫薛蟠的。我前两年偶路过金陵时,也尝听人提起这薛蟠,最是个斗鸡走狗的纨绔,只是今日才晓得,他小小年纪竟连欺男霸女这等浑事也敢做了!”
沈愈听罢,一双剑眉登时竖起,只喝骂道:“竖子安敢如此!”又想到那薛家自挂在户部名下,又因太上皇登基时立了功,家中财帛银钱全不放在心上,只一味纵惯的子弟如此,日后想必也不是什么国之栋梁。遂冷笑道:“倒是个瞎了眼的混帐东西,这样胡来往后还不知怎的下场,只作死了事。”
水湛也冷笑道:“先生所言极是,哪一家是靠祖上荫蔽才能兴旺的,不过是要后世子孙争气才能撑起门楣。这薛家这样没有规矩,日后如何也能窥见。”话音一转,想到林泽小小年纪已经颇有风范,不觉莞尔:“合该像泽儿一样,才是日后能担大任的。”
沈愈淡淡地瞥了水湛一眼,也笑了,嘴上却不忘打击道:“泽哥儿自是林公长子,日后继承林家也不必为他担忧。况他小小年纪已有林公清雅隽永的风采,正如殿下所说‘日后如何也能窥见’。”话毕,又笑了一声,明摆着告诉水湛,林泽如今是林如海家的长子,和你可是半点关系都没有,你夸人可看着些。
一时二人又叙了一二句便聊作分别。沈愈自回大船上,继续往京城去了。水湛却是重回了马车,只静静坐着也不言语。直到天边晚霞已完全被暮色笼罩,马车中也由小厮换上了烛火来照明,才听见有一匹快马奔来的声音。
只听一人在车外回禀道:“三爷,事情已办完了。”
正闭目养神的水湛猛然睁开双眼,嘴角挑起一抹冰冷刺骨的笑意,“那薛大呆子现今如何?”
那人回禀道:“听闻那薛蟠被小厮抬回家中,一张脸如同金纸一样,把他老子娘吓了个半死。许大夫不多时去了,只是他家小厮粗手笨脚把他主子抬回去,延误了救治的时机,那薛蟠的私。处便坏了一半,何况小的又在茶碗里下了药,他娘哄着他先喝了一杯小的加了药的茶,登时疼得不得了,他娘只一径骂那许大夫是庸医,气得许大夫撂开了手,立誓再不管他!现下那薛府里乱成一团,小的趁势就跑了出来。”
水湛颔首笑道:“正该他有此一报,那一处坏了也好,他日再要欺男霸女却也不能够了。”说罢,便沉声道:“你自回去罢,一切小心行事,其他的仍照往日来。”
那人低低地应了,调转马头往薛府而去。水湛这边心情一时大好,想到那薛蟠如今必狼狈不堪,只可惜不能叫泽儿瞧见,不可谓不是一件憾事。只是又想着,那样腌脏的人,若要给泽儿瞧见了,岂不是白污了他的眼睛?心里纠结来去,到底无法,只吩咐“继续行路”,别无他话。
却说薛蟠被小厮笨手笨脚拥着回府时,那一处插着簪子,疼痛异常难忍。一路狼狈而去,不知被多少人瞧见了,虽惧怕薛家财势不敢说话,心里却早笑了。薛蟠素日虽浑,到底脸上也过不去,见人都看着自己,就算不说话,也叫他脸上作烧,心里更是怒火滔天。才一回府,就狠狠地给了身边扶着他的一个小厮狠狠一巴掌,把那小厮半张脸都打得高高肿起犹不解恨,只怒骂道:“没长眼的狗东西,你是什么身份也来扶我!”一时发怒,动作大了牵引得那处更是大痛。才要发作,就听身后门板被人狠狠一踹,就有一人进来。
原来正是薛父,早先就听了许大夫身边一个小童报信,想着薛蟠又打伤了人,心里正怒,只发狠要好好地教训他一顿。谁知才听到人报大爷回来了,他一走近薛蟠房前就听他肆意辱骂,心里怒火更炙,一脚就踹开了房门,只怒喝道:“镇日里斗鸡走狗欺善怕恶的,这金陵城里怕都传遍了你这诨名!”因心里大怒,一边骂着,一巴掌已经照着薛蟠那张脸挥了出去。
这一下正打得薛蟠站立不稳,摇摇地就倒了下去。那一处钻心的疼,还不待哀嚎,斜刺里就有一个攒环佩簪的女子猛然扑倒在薛蟠身上,只哭道:“老爷如何这样生气,蟠哥儿是什么样的人,老爷还不知道么?”
原来这女子就是薛蟠之母王氏。她在内宅听闻老爷又发怒,只想着莫不是蟠哥儿又惹了事,招老爷生气?一时心里着急,便往前面来,才又听一个小厮来报,说是大爷回来了,老爷也去了。当下更是心焦,只一心想护着薛蟠别被他老子打坏了。谁知一进门就见薛父狠狠地一巴掌把薛蟠打倒在地,心里一急也顾不得其他便飞扑在薛蟠身上,竟未察觉薛蟠下。身仍旧插着的那根簪子。
待小厮趁着空说了事情缘由,薛父薛母才心惊地发现薛蟠早昏死过去,下。身那一处虽衣物完好,却也能看见那一片布料沾湿了液体。一时忙请医延药,乱得不可开交。
许大夫赶到薛府时,那薛蟠早闭着眼仰躺在床上,簪子也不知被谁拔下。当下心头一凛,只恨骂不已,薛父百般请求,才又上前医治。谁知那薛蟠先前被薛母喂了一杯茶,当时不觉如何,眼下许大夫才一下针,那薛蟠登时翻起了白眼,把个薛母吓得半死,只哭骂庸医误人!气得许大夫当场挥袖而去,薛父再三恳求也不肯留。
薛父见薛母回护独子,又想到薛蟠今日有此一报,也是他素日目中无人招来的,心里对这个儿子当真失望透顶。再看他母子二人泪珠涟涟,心中烦闷,也甩袖离去。
却说这薛家倒有一女,乳名宝钗的,自幼聪颖慧黠,薛父怜其天资,亲自教养。那宝钗自小有薛父教导,博闻强识不输男儿。更因薛父年少时走南闯北去过不少地方,所言大多有据可依,教导宝钗之时,倒让宝钗心中颇有丘壑,小小年纪行事已颇有手段。
因见大哥薛蟠受了这般苦头,母亲只会垂泪却没了章法,父亲却像是对哥哥灰了心再不肯管,心里着急只是不好明言。只好每日里越发往薛父书房里去,为薛父分神一二,又累累赘述不少薛蟠平日里孝顺懂事的一面,好歹把薛父回转过来。
及至薛蟠身子好转,薛母也心性好了许多,那宝钗才又劝了许多句,其中倒有几句话把薛母都惊住了。
薛母听宝钗说着:“哥哥日后继承家业,我虽为女子,却也要为哥哥着想。来日待女儿长成,必要为哥哥筹谋一个好前程,好叫哥哥也平步青云才好呢。”只看五岁稚龄的女儿心性儿高得那样,又想着女儿小小年纪倒肯为她哥哥打算,一时心里又惊又喜,母女二人夜话许久方才睡去。
第二十六章()
船行不过月余,林泽就已经到了京城。有道是:“天子脚下”比别处自然不同,这里繁华富庶虽不能与扬州、金陵相比,却另有一番雍容华贵的气度。林泽才一下船,还没来得及休整就被沈愈带去了蔚阳书院。
林泽随沈愈一同来至蔚阳书院,才踏入书院,就见此处比魏晋时王羲之在《兰亭集序》中所述“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清流急湍,映带左右”也没有半点相差。还待要欣赏,就被沈愈轻轻地一咳拉回了目光,见沈愈带笑看了他一眼,脸上登时微红,虽觉有些不好意思,到底心里想着:他自是从未来过蔚阳书院的,难不成还不许他看看了。又觉得可能先生觉着他一副乡下人上城的样子忒有些掉价,才如此罢。心里也告诫自己一番,便丢开了去,跟在沈愈后面往书院后面的一处小楼阁去了。
蔚阳书院乃是天下间学子都梦寐以求想要进去的地方。不说蔚阳书院里的师长都是博古通今,学富五车,就是在蔚阳书院里一个扫地的童子恐怕走出去也让人羡慕。
沈愈和林泽才一进门,就有小僮上来服侍着脱了外衣,又有小僮倒了滚滚的热茶来服侍着沈愈和林泽吃了一口。待得万事齐备了,才寂然无声地退了出去。林泽看了不免咂舌,想着这蔚阳书院到底是个难得的地方,连服侍的小僮都这样知礼节懂进退。
沈愈笑了一声,便对屏风那里恭恭敬敬地站起身作揖道:“堂兄可大安了?”
原来那屏风后正是一张黄花梨木大床,其间一位两鬓花白的老者闭目半卧在床上,听得沈愈这话,只冷冷地哼了一声:“我大安了,只怕你就要回去了。还是就这么病着,你才肯留下来呢。”说着,又怒哼哼地道:“怎么,在外头跑了四年多,终于舍得回来了?”
原来这人,就是沈愈的堂兄,蔚阳书院的院长……沈悠是也。这二人虽是堂兄弟,年纪却足足差了一辈儿,沈悠已经年过半百,沈愈却不过三十出头,二人感情自小就好,沈悠更是从小就把这个堂弟当儿子一样带。
之前沈悠早有让自己这个堂弟来接任院长一职的意愿,只苦于沈愈性子自小乖僻任性,不肯受束缚,好歹做了几年太傅,却又撂开手要出去游学。沈悠不好多说什么,只盼着多几年磨砺,好让这个堂弟性子收敛一些。待得听闻他好好的太傅不做,跑去扬州给一个年纪不过两岁大的孩子做了先生,沈悠心里那个气啊!
少不得去信把沈愈好生骂了一通,可沈愈不痛不痒地也不回信,到底是自家的孩子还得自家疼,沈悠心里虽气闷,还是不忍心,便又托人打听了,才知道那一家原是姑苏林家一脉承了侯的,虽到这一辈是没了爵位,到底书香世家,子孙争气,竟是殿前御赐的探花郎,又娶了名门大户的小姐,只听说他家的小哥儿年纪虽不大,却十分懂事孝顺。
沈悠想了想,觉得小堂弟虽是任情任性的人,可别人看着沈家的门楣却不敢慢待了他,左不过不想教了就回京城罢了。那时候,沈悠还想着,以沈愈的性子纵做了那小哥儿的先生,怕也就是一年多的光景,谁承想这一做就做了整整四年的先生呢!
此番听得沈愈含笑说话的声音,沈悠心头正恼火呢,不由地臭脾气就上来冲了他一顿。话一出口,又有些自悔,倘或堂弟听了这话就撂开手岂不是得不偿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