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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声校尉?”左小娥似是更加疑惑了,这是八大校尉之一,属北军中候,领宿卫兵,秩为比二千石——确是阶位极高的武官,但这可是宫城之内,即便像殿下这样的诸侯王亦不见这般放肆的。
何况,既是武官,那车驾的方向怎会是太后所居的永安宫?
于是,小丫头便将疑惑的目光转向了身边的少年——殿下总该知道的罢。
“呵……”刘庆见她这模样,不由轻轻笑出了声,而后眸子里便透出些许哂意来“这位郭校尉如今不过弱冠年纪,且相貌俊美。“
左小娥只是时学为书犯痴,但论心思,亦堪称玲珑,略徊思量了他言下未臻之意,霎时间不由张口结舌:“他、他是太后的……?”
“这有甚稀奇,太后年未三旬,也还不老呢。”刘庆撇撇嘴,神色间有些不屑,当年先帝才刚刚崩逝,各诸侯王入京吊丧,齐王之子刘畅年少俊美,便这么入了太后的眼,时常出入宫闱,宠爱颇深。
而太后的兄长窦宪则惟恐刘畅得宠,会分薄了他手中的权势,于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派刺客取了刘畅性命。事发之后,太后大怒,将兄长其关进内宫,监。禁了好一段时日。
这事儿也算是当年好一桩笑料了。
而如今,去了刘畅,又来了郭举……太后,还真是不甘寂寞呢。
左小娥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方才艰难地启声道:“可,这位郭校尉……乃是窦大将军的女婿。”——是皇太后嫡亲的侄婿。
十二岁的青稚少年,闻声未有言语,只是眸间讽意更重了一层——那位,又何尝顾过什么人伦礼法?
左小娥默然了好一会儿,待心底里的惊意缓缓平复,才又开口道:“那,圣上他……知道么?”
闻言,刘庆神色微微一凝……怎么可能不知道?他那个阿弟,又哪里是不晓事的天真孩童?
只是,不知他心底里到底是何主意呢。
※※※※※※※※※※※※
次年,立春日,洛阳东郭外。
“殿下,我们便躲在这儿看么?”左小娥一身不显眼的湖色细绢襦裙,坐在大道旁一棵老桑树粗壮的枝干上,看着身边的刘庆,小声问道。
“我不必同他们一起郊祭,自然就来看热闹了。”小少年是一身与她同色的细绢直裾袍,斜倚在近旁一个大分的岔枝处,目光懒散地落向大道上的祭台,嗓音里带着少年初初长成的特有沙哑“你待会儿瞧着罢,虽不及宫中的正旦宴热闹,但却要有趣得多了。”
“唔。”小丫头点了点头,也是十分有兴趣,所以目光便随着他望向东边的祭台,不久,果然便见城门中井然有序地行来了千余人众,百官公卿皆身着青衣,戴青帻,一派青绿颜色,倒是蔚为壮观。
本朝开国以来,服饰规制便十分严格,朝中官员除武官外,衣服皆从五时之色。从立春到立夏,衣青衣,服青帻;从立夏至季夏,衣赤,季夏衣黄;立秋前十八日,衣黄;立秋,衣白,皂领缘中衣;立冬,衣皂,迎气于黑郊。
而自明帝永平年间起,便有了立春日迎春的礼制,从朝廷到县郡地方都要举行迎春礼。这一天百官着青衣迎春于郊,祭青帝句芒,歌《春阳》,舞八佾《云翘》之舞。
刘庆便是带了左小娥特意来凑这个热闹的。祭礼并不十分枯燥,祝词颂毕,很快便开始了《云翘》舞,《春阳》歌,左小娥自幼在宫中见的乐舞多是哀感顽艳或闹热喜庆,这是头一回见这般庄重肃穆的祭祀之舞,感觉万分新奇,直看得目不转睛。
歌舞一直持续了大半个时辰,而待歌收舞罢后之后,便见公卿百官刘刘向东肃立,神色敬慕——仿佛是迎接着什么似的。
而后,只见东边绿意初生的麦田间,自阡陌纵横的田垅处,就那样走出了一个四五岁大的青衣童子来。
那童子头戴青巾,身着一袭纹绣精致的青衣,样貌俊秀,玉雪可人,他就那样步脚轻快地自麦田中走了出来,而后端端正正地立在了祭台之上。
接着,便见文武百官便齐齐俯身下拜,一色的恭谨肃穆。
那厢,左小娥已愣愣看得呆了眼:“这、这小童是……”
“这是特意自民间寻来的童子,装扮成司春之神句芒,他们是在祭神。”
“啊,句芒?原来是在拜春神啊……”左小娥还是目光落在那童子身上,许久也未收回来,语声里带了些惊叹道“那小童儿生得可真是漂亮。”
“那是自然。”刘庆闻言,淡淡笑答“这扮春神的童子,是自洛阳乡中遴选出来的,怕上千个里头才出一个,自然是顶好的模样。”
“唔,是这样啊。”她莺啭般脆悦的语声传入耳中,小少年正枕臂看天,闻言一一刹,神思仿佛微微恍惚起来……渺远的记忆里,是谁语声柔婉,抱了稚童在怀中,替他梳理着垂髻乌发笑说:“阿母幼时最喜在立春时去东郭外看迎春礼,只觉得那扮春神的童子俊俏极了,而今啊……左瞧又瞧,哪个比得上我家阿庆好看?”
一恍,竟然都这么多年了呢……
左小娥则是颇为雀跃地看着周遭景致……她极少有机会出宫,所以回回都新奇得很。
时令才是开岁,深冬的寒气渐渐褪去,无垠的一脉广袤麦田间白雪初融。今冬天寒,瑞雪丰厚,是以麦苗也就生得分外茁壮些,自白雪间探出嫩绿的叶尖儿来,被浅金色的和暖冬阳一照,分外显得绿意可人。
远处连亘的山峦群嶂沉郁苍青,而近处一条洛水冰雪凝白,山水之间是一畦畦嫩绿雪白相间麦田,欣欣春意,生机盎然。
而田中还立了土牛和耕人,耕人为男女二人,一人手中握着耒,一人手中拿锄,要一直在这儿到立夏。
不远处的城门边立着青幡,来往进去的百姓人人头戴青帻……一派冬寒渐去的春日气象。
直到最后,被刘庆带着回宫时,左小娥仍是恋恋不舍。
…………
“殿下,你快瞧,今日我见了一样儿稀罕物什呢。”少女莺啼般娇脆的语声响了起来,带着十二分的雀跃传入九思阁中。
“噢,是什么?”跽坐在素淡书案边的刘庆,看着小丫头一路疾奔进来,兴奋得双颊都微微泛红的模样,有些好笑地问道。
“这个东西……像是叫做‘纸’。”小丫头有些献宝似的将手中的几张黄褐色薄笺轻轻放到了刘庆面前的石砚旁,动作小心翼翼,生怕碰坏了似的。
“做甚么用的?”见着这小丫头高兴成这儿,刘庆心下不由也起了些好奇。
“殿下你试着写字看看。”
“写字?”刘庆闻言微微挑了眉,怔了瞬后,却那小丫头只是笑看着他,并没有解惑的意思。
于是便无奈地笑着执笔,在那薄笺上挥毫落了墨……虽然微微有些洇,但当真可以顺利地落墨写字。
他心下亦是既惊且喜。
自古以来,书写皆是以竹简木椟为主,富贵人家也用绢帛,但前者太过笨重,而后者则所费昂贵。
但眼前这样儿东西却是几乎同绢帛一般轻薄,虽则质地有些粗糙,但也堪用。日后若是做得再精致些……必将大行于世。
“这是什么东西制成的?”他不觉间神色郑重了许多,认真地看向左小娥,问。
“像是用了竹木磨桨,用极细的丝网筛了……晾干而成的。”小少女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想了一瞬,方答。
也就是说,造价十分低廉,刘庆听得暗自点头。
“你自何处得到的,宫中的宫人制出的么?”他问。
“这可不是宫人们做的,是蔡大人想出的主意。”小丫头语声脆悦,带了几分敬佩的笑,说道。
“哪个蔡大人?”刘庆眉目微凝,问。
“中常侍蔡伦蔡大人啊。”小娥只当他好奇,便笑答道。
但,闻言的一瞬,刘庆却是蓦地面色一沉,在原地怔了片时后,重重阖上了眼,唇角抿作一线,神色间已然一片冰冷。
“带着这东西,你下去罢。”少年阖了阖眼,对她道,语声听不出丝毫温度。
“殿下,这纸……有什么不对么?”小娥见他神色骤变,只觉得莫名其妙。
见她还未动作,小少年仿佛忍无可忍一般,睁开了眼,目光狠劈向案上的物什,而后怒意沉沉地奋袖一拂,便将面前的几张纸笺连同笔砚尽数扫落到于地,杂沓地砸落了一地。
“殿下!”左小娥神色更是惊愣,而后却是十分心疼地俯身欲捡,这些日子下来,她其实并不大怕他的,所以也就分外胆大些。
他看着小丫头满脸惋惜地将地上那被墨水溅污的纸张捡拾了起来,神色不由更怒,眸间带了几分冷笑:“好,现在带着那几页纸,滚出去罢!”
第72章 刘庆与左小娥(七)()
小娥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神色更加愕然……相识近一载,她极少见他生气的模样,更莫说这般的勃然大怒?
今日,这究竟是怎么了?
…………
傍晚,九思阁中,左小娥独自一人捧着卷《羽林赋》寻了个僻静的壁角处,倚了书架坐着。
目光凝在竹册那一行上,许多也未动过……她原本是喜欢极了这辞赋的,不知为何,此刻却是丁点儿也看不进去。
心头闷窒成一片,茫茫然没个定处……殿下他,不知现在怒气是不是平了些?
她倒并不担心他怪责,相识这么久,两人虽是主仆,但其实相处得更似玩伴些。小娥看得出,清河王虽明哲保身,不问余事,但内里其实心地良善,向来不会无故责罚身边宫人。
静下心来想想,早上,她其实不应当真的拾了那几页纸一走了之的,可,他那般疾言厉色,她心底里实在委屈得厉害,所以便什么都顾不得了。
现在方有些追悔起来——殿下他气成那样儿,她走了,他会不会便一个人生闷气?他心里必然很难受的罢?
小丫头就这么怔怔地想着,神色恍惚,自午间一直坐到了暮时,手里捧着那一卷之前令她垂涎了好几天的《羽猎赋》,却是一个字也入不了心……
一角熟悉的秋白色衣裾映入眼帘,小娥才被惊回了神思,而后有些愕然地看着面前与她相傍而坐的清河王。
“殿下……”她有些意外,而后轻声道,心下暗自思量着该怎么劝解他。
“今日的事……我不该迁怒于你的。”却是那厢的小少年先开了口,已是暮时,可室中还并未点灯,略嫌昏暗的光线中,他的神色并不怎么看得清,但语声却是轻而认真。
他这样直截了当地道歉,小娥反而不知该怎么开口了。
“往后,不会了。”他继续道,抬了眸看向她,那样的一双桃花眼,即便在昏暗的光线中,也仍是熠熠生辉的漂亮……可此刻,这双眼里没有半分平日的疏懒惫赖,或是恣意不羁,只是平静之后的落寞与哀凉。
莫名地,看着平日从来一幅漫不经心模样的人物此刻这般模样,小娥竟有些许心疼。
“殿下。”她不由得出了声,伸手盖住了他置于膝前的右手——她留意道,他方才说话时,这手攥得死紧,指节处青白毕现,几乎都要痉挛。
一触上去,才发现这只手竟然冰凉得没有多少温度,让人心都有些揪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