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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牧之脸色一变,语气冷冰冰地问:“哥,你觉着我能让你走这一步棋?”
张家涵眼眶润湿,抬起头问:“要不然能怎么办?咱们没钱没势,我实在不知道……”
“行了!”袁牧之压抑着怒火打断他,语气冰冷到极点说:“这事交给我,你什么也别管,我有办法。”
“你能有什么办法?”
“反正我会把浩子带回来,你跟小冰俩个就跟这等着。”他说完,看了我一眼,似有些话想对我说,却终究挪开视线,硬邦邦地抛下一句:“你们俩都给我好好呆着!别再给我添乱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大踏步出了门。
张家涵单手掩面,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我沉默着在他身边坐下,他过了一会才察觉到,拿手背擦了擦眼睛里渗出的眼泪,勉强笑了笑,哑声说:“别怕,没事啊。”
我说:“恐惧是种精力上的浪费,我不会有那种东西。”
他点点头,沙哑着声音说:“是吗,可惜我年纪大了,有些道理就算知道也没法改。”
我难得好心地提醒他:“你也改不了。”
他微微一愣,无奈地说:“是吧,不过你还小,千万别像我这样就成,千万别像我……”
我柔声问:“为什么不能像你?”
“因为我迄今为止的人生一团糟。”
“跟洪爷有关系?”
他目光中显出迷茫和痛苦,愣愣地说:“不,跟我自己有关,我从根子那腐烂了,谁也不能怨,都是我自己的错。”
他又陷入对往事的怀想中,这样方便了我近距离地观察他,从长而直的睫毛到干裂的嘴唇。我发现他一直保持干净,这个男人不讲究吃,习惯把他认为好的东西夹到我碗里,他穿得也很随便,甚至有些糟糕,尽管我认为流行很费解,不过从他衣服的质地上可判断,那都是廉价且不合时宜的东西。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尽可能地保持干净,每天花半个小时以上打扫屋子,再花半个小时以上清洗自己。也因为这样,我能容忍他时不时靠近我,在本质上我也有洁癖,而且从没认为洁癖有什么不好。
不过他的洁癖显然是种症状,联系他所说的从根子腐烂,我听了有点不是那么愉快。
就像有人拿看不见的小针头轻轻刺我的皮肤,不弄疼我,只是为了令我烦躁。
一个念头突如其来,我对张家涵这种状态不耐烦了,我决定做件好事,于是我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他诧异地抬头看我,我盯住他的眼睛,慢慢对他催眠:“你很干净,不脏。”
他挣扎着,皱着眉,痛苦地反驳我:“不,我不是那样的……”
“你很干净,一点也不脏,手很干净,脸很干净,身体也是,就连脚趾头缝都干净。”我加重语气,一字一句地说:“相信我,你就是这样的。”
他的眉头渐渐展开,几乎带了种天真的微笑说:“是啊,我一直很干净……”
“是的。”
“我是整个福利院最干净的小孩了。”
“是,你是这样的。”
他笑容加大:“我干很多活,可到了晚上我都会设法洗澡,我去世的爹妈说过,人要是能干干净净上床,一天的苦和累就都没了。”
我挑起眉毛,说:“你做得很对,可只有你一个人干净不行,其他小孩呢,你的朋友们呢?”
“浩子不爱洗澡,大头倒是听话……”他喃喃地说,“我有帮他们,每天都有。”
“可是浩子现在又被弄脏了,”我柔声说,“怎么办?”
“给他洗澡,他会跑的,必须快快脱了他的衣服。”
“你知道他在哪吗?”
他皱起眉,显然不乐意回答。
“带我去他那。”我继续说,“我有办法把他弄干净。”
“不……”
“说好,张家涵,不要抗拒我的指令,那会令你痛苦。”我柔声说,“放松点,然后说好。”
“不……”他颤抖着,额头上流着汗,却仍然拒绝我。
我皱眉,原本百依百顺的实验对象,今天为何会突然激发比平时强大的意志力?我加重了语气,重复说:“带我去,答应我。”
“唔,”他痛苦地呻吟着,扭着头,我坐过去,一把攥住他的手,大声说:“答应我,你不能不听小冰的话,答应我,快!”
“小冰……”他抖着身子,喃喃地说,“小冰……”
“说好!”
我死死盯着他,准备他要真想反抗,我不介意重组他的记忆,就在此时,他似乎呜咽地说了一句什么,我厉声说:“大声点!”
他的眼泪流了下来,点头说:“好。”
“带小冰去找浩子。”
“带小冰,去找浩子。”
第 9 章
张家涵带我去的地方离这坐车约半个小时,我跟在他身后,我们俩默然无语地坐上一辆计程车,穿过嘈杂的夜市,喧闹的人群,耳边不断充斥刺耳的口水歌,用这个地方的方言重复着一个旋律,意思大概是模拟舞女的口气感叹灯红酒绿,人生苦短,青春易逝,她的工作很无望。
莫名其妙的,我隐约听懂了这种发音古老的方言。查理说过我的语言天赋很高,他第一次见到我就很惊诧我能用三种欧洲语言跟他交谈,随后我在他那又学了两种,包括我为来这而准备的中文。
他说类似我这样的人很少,包括他在内,世界上无论哪个国家的学生都不得不花费大量的时间学习别国语言,文化、种族、国别等差异令语言学习异常艰难,而我却宛若掌握关键钥匙一样自如穿梭于各种发音当中。
他说我体内定然遗传上帝惩罚人类制造巴别塔之前先民的基因,在那个故事中,原本人类只说一种语言。我就像掌握了这种元语言要素的人,各种语言不过是这种元语言的子体,在我面前它们都会迎刃而解。
我认为他夸大了事实,尽管我学语言不费力,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没下苦功,尤其是在学中文的时候,为了纠正发音,我常常练习到深夜。
“那个歌词,难道不是自相矛盾吗?”我问张家涵,“既然唱歌的女孩认为青春苦短,做舞女没前途,为什么她还要继续这种职业?”
张家涵一愣,随即笑了,我喜欢看他微笑的样子,嘴角边的笑纹如花一样绽放,柔和了整个轮廓,令他看起来没那么多愁苦烦恼,在这种状况下他的声音也悦耳,他说:“那是因为人做很多事情都是迫不得已,都是无奈,为了赚钱和生存,你从没缺钱用过是不是?真好啊。”
我确实没缺钱用过,事实上我连纸币都很少见,我说:“可是职业不是有很多种吗?为什么她唱这种职业像在谋杀一样。”
“因为靠劳动赚钱的职业来钱慢,而且少,要高薪酬的职业又必须要有相应的学历和人际关系,很多出身不好的人要用钱,就只能去那种高风险的行业,或者出卖自己的身体……”他顿了顿,叹气说,“你不用知道这些。”
“你是说□?”这个我知道,“靠跟人发生肉体关系赚钱,这不是买卖的一种吗?跟堕落有什么关系?既然有堕落,那么肯定有相应的高尚,但是衡量这些的依据是什么?”
张家涵哑然,他想了想,轻声说:“因为社会上有道德标准,而,□这个行当,是在标准之下,而且对身体也有很大损耗……”
我还是不太明白,事实上我一向认为道德标准最费解,因为它们只是约定俗成,并没有明文规定,却拥有奇异的约束力,迎合它未见得令人多愉快,违背它却会使人痛苦万分。我就见过查理发誓只做一部时间机器,因为他认为这种科技违背了人类的道德情操。
没人教过我要遵循这些,我看过的书中倒是不少篇幅都在颂扬这些,但不同的思想家对此有不同的标准,从没人能制定出一套公认的,通行无阻的东西。
不过这个问题想必容易引人烦恼,无论是查理还是张家涵,在面对我的问题时都不同程度地表现出痛苦和迷茫,我想我还是不要继续追问为好,于是我换了个话题:“我们去的地方还要多远?”
“快到了,”他愣愣地望着车窗外,对司机说:“麻烦您停在洪都娱乐城那。”
那个司机将车停在前面一座装饰了过多彩灯的建筑面前,那座建筑设计得不伦不类,将罗马式教堂外貌与莫名其妙的中国式楼台硬是拼凑到一起。门前停了许多车,有穿着暴露的女孩和妖娆身段的男孩站在门口,看样子是在迎宾。
张家涵付了钱下车,抬头看着那栋建筑踌躇不定,似乎有恐惧,以至于浑身都在微微颤抖。我悄然无声地站在他身边,伸手握住他的手腕,柔声问:“我们进去这里?”
“是。”
“青狼帮的窝?”
“不,”他茫然地说,“我,我们这样去不了青狼帮,我们需要找人帮忙。”
“谁?”
“洪爷。”
我点点头,他忽然挣脱我的手,转身扶住我的肩膀,口气郑重地说:“小冰,我,我真不该把你带来,你到边上躲着,别跟我进去,这不是什么好地方,我保证找了人就出来,你,你在外面等我一会……”
我忽然觉得事情很有趣,于是摇头说:“不,你要带我进去。”
“你别贪玩……”
“我说,你要带我进去。”我重复了一遍。
他直起身子,呆呆地点了头,我伸手再次攥紧他的手腕,跟着他向门口走去。早有画着浓妆的女孩迎上来说:“先生,您是会员吗?请出示一下会员卡。”
“没。”
“我们这只接待会员,”女孩鄙夷地瞥了我们一眼,“请回吧。”
“瞧他们俩这样,不会是来见工的吧?”门口一个男孩吃吃笑着说。
“老的太老,小的太小,开什么玩笑。”女孩偏着头打量了我几眼,“不过样子倒不错,哎,你真是来见工的?”
我看着她,柔声说:“找人,你去叫洪爷出来。”
她愣愣地说:“我见不到洪爷。”
“那找能见他的人过来,你告诉他,来了贵客,必须见洪爷。”我轻声说,她答应了,转头朝里面走去。我再看向那个男孩,冲他招招手,男孩摇摇摆摆地踱步过来,媚笑说:“小弟弟,这不是你玩的地方,赶紧跟你叔叔回去,哦,不会是我猜的那样吧,你叔叔打算把你送这来?他跟你说什么来着?这里能赚大钱还是能学本事?哈哈哈,太有趣了,那你过来,哥哥告诉你,这地方还真是又能赚钱又能学本事……”
“你太吵了。”我看着他,轻声说,“这工作明明令你厌恶,对吧?”
他的笑声嘎然而止,软弱地回答:“对。”
“你讨厌这里,讨厌这样笑,讨厌穿成这个样子,讨厌在脸上花五颜六色的东西,你讨厌过现在的生活,是不是?”
“是。”
“找个地方洗把脸,今天给自己放假。”我淡淡地下了指令。
他点头,转身轻飘飘地走进去,我转头对张家涵说:“你看,他也不喜欢自己的工作吧,等下我就让他辞职,我让你看看,摆脱这个并不难。”
张家涵目光呆滞,没有回答。我在他耳边打了下响指,他清醒了过来,紧张地四下看看,握紧我的手说:“天哪,我怎么还是把你带来了?小冰,我们快走,这个地方你不能呆。”
我看着门口说:“晚了,有人出来。”
从里面果然出来两个人,是刚刚进去通报的女孩,跟在她后面的,是一个西装革履,脸上有刀疤的男人,他一看到我们就辟头骂那个女孩:“你他妈胆肥了敢骗我,不是说来了贵客?人呢?就这两个?!”
女孩吓得脸色发白,哆哆嗦嗦地说:“我,我也不知道,他们,他们说自己是贵客……”
“操!你哪只眼睛看到这是贵客了?做迎宾连这点眼力都没有,你他妈的这些年都白干了是不是?干不了这个,是不是要我找妈妈桑给你介绍其他的工作?!”